“入暮时,孟家兄弟的斥候来报过行踪,那孙子刚过汉南,到也是明天了。”
刘裕端着一碗不伦不类的蜜藕,起身朝黄鹤楼走去。
众将已皆醉眠,主将绕开杯盘狼藉,独上九层高楼。
楼顶有一人凭栏,那人身形清癯,筋骨消磨。眼光看处,月没星沉;只有远方渔火几豆,静静装点着寂寞江夜。
“傅弘之。”
弘之长揖。
“想家了?”
“卑将早已无家可回。唯念阵前效力,早日答报将军再生之恩。”
“听丁午讲,今夜三军大酺,伙计们人人尽兴,只你不饮不食。索邈在武昌置业,中午暖房时,我也没见你——那还是你陇右的同乡故旧。索邈说你爱吃甜,怕是午间饭菜不合你口味;谁想晚上你又饿着。”
“连日杀伤太多,血腥气冲,卑将实在吃不消胃口。”
刘裕把藕碗放在栏杆上,怀中掏出一副木筷,在自己前襟上面糊涂抹了两抹,随手递给弘之:
“蜜藕,我做的。好吃说不上,囫囵一个甜。试试?”
傅弘之微笑道:
“将军费心。”
“好吃吗?”
“好吃。”
“好吃个屁。”
刘裕大笑道:
“这他妈凉菜,非得凉透了才有甜口;藕子刚从开水里捞上来,这能好吃了?再说这肉汤里的莲藕,淋上一大层的蜂蜜,甜不甜,咸不咸,味不成味,这也能下嘴?”
傅弘之放下饭碗,双膝撂地:
“卑将伏念将军恩德,不敢妄语。”
“你还记得金兰谷里么。我第一次遇见的傅弘之,裸衣跃阵,金错宝刀纵横;登车挽弦,强开七十石巨弓,所向无前。再会于西津渡,我从京口把你带回来,那是第二面吧?我第二面遇见的傅弘之,面黥心狠,在荒郊野岭里杀穿血海,风雨雷霆都不怕!怎么如今,如今成了这个逼样?这是被狼虫虎豹们打的怕了,还是装模作样给我憋个大的?”
弘之被刘裕缓缓拉起身子,二人并坐栏杆;黑夜中除了那几点渔火,渺然一无所能见。
黄鹄依然对逝波,倚栏千古一蹉跎。
刘裕重又端起大碗,拈出两块甜藕,藕已凉透。
刘裕道:
“我知道小人当道,我知道司马文思害你全家;弘之,我知道你的心思一天比一天重。弘之,你得知道,我们的大事却要一步顺着一步走……弘之……”
傅弘之满目浸泪:
“行年快过三十,怕只怕时零岁暮,安能复仇?”
刘裕嘴里塞进一块蜜藕:
“九世之仇,犹可报乎?十世之仇,犹可报也!弘之,尝尝这藕块吧,我告诉你了,这他妈就不是个热菜——复仇也不是个热菜。我求求你,凉着吃吧,你试试,凉着吃吧……”
“我出西陵以来,北府本部、历阳军、东军,三军合兵于沔阳。早晨收了斥候的报,桓玄昨夜夜袭南郡,杀的北府七零八落、历阳兵和东军卷甲而逃。刘牢之天下良将,良将不愿折了良将的脸面,仍在死守沔阳;谢琰和司马休之却是已然撤出战场——”
“今日与你直言——那休之老儿的狗崽子,谯王殿下,司马文思领兵直奔江夏而来。”
“傅弘之,我答应你,文思的脑瓜子,我终有一天拎给你。”
“傅弘之,我只是求求你,能不能别是今天?弟兄们干的不该只是一个文思——终有一天,我想把这帮子畜牲连根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