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在天,照得满院都是清辉。李嘉去屋里取了马具,老陈已从马厮中牵了马,借着月光装上鞍蹬,又套了笼头,李嘉带上宝剑,翻身上马,猛抽马鞭,那马便飞也似地向西奔去。想起王子凝,李嘉的脸上便洋溢着幸福的笑意。王子凝是解之韫的独女,两家本没有瓜葛。两年前,李嘉去西山上香,傍晚时分,听到山下有狼嚎的声音,催马过去才发现有个小姑娘和她的丫环被群狼包围,李嘉英雄救美,而这个小姑娘便是王子凝。之后解之韫带着王子凝登门道谢,李霁云又让李嘉回礼,一来二往,两人便渐渐熟识了。本来是一段好姻缘,可李霁云厌恶解之韫给金廷做事,两个小辈的事情便耽搁至此。月朗星稀,快马熟路,不消片该,便驶到一条明光闪闪的大河之畔,河边黑魆魆一片房屋,原来是一个市镇。如此时分,一般的镇甸,早已是万籁俱寂,而这里却家家燃灯,户户通明,不时有拉货的伙计在街上来来去去,好不繁忙。
李嘉的马直到一处高大庄园门前才勒住。门匾上书“王宅”两个大字,门上悬着两盏红灯笼,灯下站着两个门吏,年轻者长得甚是凶悍,年长者显得无精打采。李嘉翻身下马,上前作揖道:“有劳通禀,韩庄李嘉有要事求见解夫人。”年长门吏白他一眼,道:“李公子倒是稀客,只怕我家夫人不见。”李嘉笑道:“如果夫人推脱,你就说‘九月十四镇安铺’,夫人必定见我。”那门吏将信将疑,道一声“你且等着”飞步进去禀报。
解之韫正在灯下清点票据。年长门吏走到门口,躬身低声道:“夫人,韩庄李霁云少公子李嘉请见,见是不见?”解之韫头都不抬,道:“就说我睡下了,不见。”年长门吏喃喃道:“这小子倒也怪。他还让我跟夫人捎句话,说什么‘九月十四镇安铺’……”解之韫猛地抬起头,厉声道:“你说什么?”年长门吏甚是惶恐,哆哆嗦嗦道:“他……他说‘九月十四镇安铺’……”解之韫打断他,高声道:“你让他进来。”年长门吏急忙退下。
李嘉刚把马栓了,就见年长门吏快步跑回,笑着问道:“如何?”年长门吏用袖子擦擦额头的汗,道:“夫人让你进去,请跟我来。”李嘉随他入内。才过门槛,但觉一阵馨香迷鼻而来,原来院中遍是怒放的菊花,月光下虽分辨不出颜色,单这沁人心脾的花香,便觉得满园都是姹紫嫣红。花枝扶疏,层叠犹如小山,竟有几分野芳侵道、乱花迷眼之感。李嘉心下一阵微漾:忖道:“倒不知哪株是子凝妹子所植。”
在菊花丛中转过几个弯,便到了解之韫房前。年长门吏在门前恭敬地站好,轻声道:“夫人,李公子到了。”解之韫在屋里道:“请进。”年长门吏撩开门帘,道:“公子请进。”李嘉迈步入内,但见屋内布置得甚是清雅,墙上挂着梅兰竹菊四君子的画,中间放一张八仙桌,桌上蜡烛高照。桌旁是两个椅子,一个是方椅,一个是躺椅。解之韫坐在躺椅上,神情怡然地呷茶,不远处站着两个侍婢。
解之韫呷了一口茶,斜睨着李嘉道:“你说什么镇安铺,我不明白。”李嘉看下四周,道:“晚辈觉得夫人摒退左右再说为好。”解之韫摆摆手,侍婢退出,并将门带上。解之韫道:“说吧。”李嘉道:“也是凑巧,那晚月光也是如现在这般,晚辈心情大好,想去打鸟……”。解之韫冷哼了一声,道:“你倒好兴致。”李嘉也不理会,继续道:“那是在镇安铺北的一个山岗,岗上有一大片平地,晚辈在一棵大槐树上刚坐定,便听到一阵脚步声……”解之韫奇道:“哦?”李嘉继续道:“一个劲装打扮的人径直往晚辈这棵树过来。正当此时,便听远处又传来车马辚辚的声音,似有好多。那人便飞身上树,在附近一棵树上藏了。不多时,北方果然有数十辆大车驶到,停到空地。你说奇不奇怪,人众虽多,却没有一个人说话。连那马嘴都套了布袋,嘶鸣之声更是半点没有。晚辈心下十分纳罕……”解之韫鼻子吭了一声,面无表情。李嘉继续道:“不多时,从南边又来了一队车马,也在空场站定。南来的人中便有一个问道:“‘东西不少么?’北来的那些人中便有一个道:“‘交割多次了,何曾有过欠缺?’嘿嘿,居然是个女人……”解之韫脸色冷峻。李嘉继续道:“双方把东西清点交割了,便要离去。那女首领吟了一句诗,好像是‘故国三千里’,对面队伍中便有一人和道:‘星火是瓜州’,这两句诗虽然都是张祜所作,却是风牛马不相及,也当真怪异。那女首领一伸手,那和者便将一个东西交给她,转身走了;那女首领把东西拿在手里,一招手,一干人众也都往回去了。这时候,那劲装打扮的人便悄悄从树上下来,蹑手蹑脚的跟着北去的人,似有所图。我看这个人不像是个好人,就顺手一下将他打倒……”解之韫问道:“什么暗器?”李嘉笑道:“我们李家,独擅飞蝗石……”解之韫点点头,若有所悟,喃喃道:“原来如此。”李嘉继续道:“那劲装人被我打倒,叫了一声。便被北去的人听到,众人又围了回来。一人上前仔细看了一番,才道:‘张光南。夫人,是范经的人’。我心想,他们说的范经,难不是东河大码头的范经范掌柜么?这范经为人……”解之韫又哼了一声,道:“他们四下搜寻,怎么没找到你呢?”李嘉笑道:“双拳难敌四手,何况你们一干人众呢?那个时候晚辈已远远逃了。”解之韫轻叹了一口气,半晌没说话。李嘉又道:“在商言商,无论跟哪方合作,都是买卖。”解之韫冷冷道:“说吧,你帮这么一个大忙,我怎么酬谢你?”李嘉道:“爽快。我也不绕弯子。我们家要到南方去。”解之韫摇摇头道:“前方在打仗,我也没有令牌文牒,没法送你过去。”李嘉道:“我没说要去前方。”解之韫疑惑地看着李嘉,道:“那你……”李嘉道:“只消扮成贵号的伙计,顺槐河而下沧州,等到了贵号的盐场,我想也该是北风劲吹的时候了,再找条船,总能到南方去。”解之韫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如此几番,最终站定,道:“你须做一桩事情。我才能帮你。”李嘉道:“夫人请讲。”解之韫道:“声东击西。既然要往东去,你须到西边再做一桩事出来,这样,官府才不会怀疑的我的船上。”李嘉点点头道:“夫人高见。船什么时候可以走。”解之韫道:“后天一早。”李嘉道:“太晚了,我们等不及。明天一早。”解之韫一拍桌子,道:“好。五更时分,你们在渡口芦苇荡里等,我们三声哨为号。”李嘉又道:“我爹为金人所伤,烦请你在船上配个郎中。”解之韫道:“好。”李嘉起身告辞,解之韫高声道:“老刘,送送李公子。”年长门吏在门外应了一声,延请李嘉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又走到园中花丛处,时值午夜,四下阒静,惟闻秋虫呢喃。倏地,便听一人幽幽地嗔道:“就这般走了?”李嘉心下一震,忖道:“是子凝?”回头一看,但见疏影横斜间有一个窈窕的身形,一身清浅,晚风下衣袂翻动,真如姑射仙子,浑不似在人间,李嘉一时看得醉了。李嘉怔在那里,浅衣少女便咯咯笑了,一阵风跑过来,果然是解之韫的掌上明珠王子凝。王子凝盯着李嘉,娇嗔道:“既然来了,为什么不看我一眼?”李嘉解释道:“夫人明早就要出船,我今晚须去做件极紧要的事。再说,天色太晚了……”王子凝星眸流转,央道:“我陪你去?”李嘉面现尴尬,道:“这……只怕夫人不肯。”王子凝看他的窘样,笑道:“逗你呢。”伸手拿出一件裘袍送到李嘉手中,道:“方才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外面夜风冷,你披上这件裘袍。”李嘉伸手接过,本想握一下王子凝凝脂般的小手,却被她轻轻抽出。王子凝低声道:“如果我娘要送你什么东西,你一定不要收。”李嘉点点头。王子凝留丢下一句“切记切记”又一阵风似的去了,空留下淡淡的香气还在当场。李嘉虽不明白她如此叮嘱所为何事,思忖王子凝聪慧异常,总有其道理。
出了王宅,李嘉马不停蹄一路向西,奔了一个多时辰,月已西斜。两侧的庄稼渐次少了,树木愈发茂盛,道路渐渐崎岖起来,马也累了,路上一个行人都未碰到。李嘉勒马停下,忖道:“鞑子近来都在西山围剿忠义军,纵然没兵,亦该有粮草输送才对,怎地现在连个人影都没有?莫不是我走错路了?”又将来时的路径仔细回顾一番,终觉无错。正自犹豫间,便听远处隐约传来阵阵的马蹄声。李嘉控住马,侧耳细听。夜色正浓,四下除了秋虫嘶鸣,再无其它响动,马蹄踏在官道上,发出突突的声音,听得分外清楚。李嘉忖道:“这些人走得轻慢,不像是鞑子兵。”转念一想,又觉得奇怪:“如果是商贾,兵荒马乱之际,更该走得匆忙才是。”李嘉下马,将马引到林中拴了,伏在草丛中,看看这些走夜路的到底是什么人。
约莫半柱香工夫,一队人马慢悠悠走过来,马上之人个个持着火把,听他们说话,果然是女真兵士,李嘉心下大喜。仔细数了一下,一共七人,中间一人年约三十,汉人打扮,被金国兵士簇拥着,眉目低垂,显得抑郁不乐。李嘉忖道:“我爹功夫尚在我之上,今天还在鞑子手里吃了大亏,切不可跟他们讲仁义道德,我先袭杀几人占得先机,不然恐怕斗他们不过。”思忖至此,便伸手入怀,摸出几粒飞蝗石来。赵郡李氏独擅的暗器便是飞蝗石,在江湖上也是赫赫有名。女真兵士明火执仗,李嘉却隐匿在暗处,看得极为清楚,瞅准时机,挥手连发三石。事发突兀,女真兵士全无防备,三人应声掉下马来,火把掉在地上兀自燃烧。李嘉大喝一声,纵身从林中跃起,长剑出鞘,直刺向中间那汉人装束之人。那人倒也机敏,侧身一滚,自己掉下马来,饶是如此,前襟上依然被划开一个大豁口。李嘉一击不中,在马背上轻轻一点,一个鹞子翻身,又刺向后面的那个女真兵士。此时后面三人已从惊愕中醒过来,纷纷丢掉火把,拿出长枪,李嘉的剑不待那兵士把枪撑出,已然刺在他咽喉,那兵士向后翻倒,滚下马来。须臾之间,剩下两人的长枪已经一齐刺将过来,李嘉不及闪避,一拍马臀,纵身跃起,在空中翻身之际,又自怀中摸出一粒飞蝗石,一摆手,射向一个兵士,那兵士又应声落马。剩下一个吓破了胆,调转马头便逃。李嘉哪给他机会,又一个飞纵,掠到那人头上,回手一剑,正中面门,那兵士惨号一声,也跌下马来,抽搐几下,再不动弹。
李嘉跳到地上,回身看那汉人,只见他站在当场,不停地哆嗦。李嘉弯腰捡起一把兀自燃烧的火把,缓缓上前。但见那汉人被划坏的衣袍露着胸膛,胸膛上横竖了极多的疤痕,样子甚是恐怖。那汉人高声道:“少侠手下留情。我不是鞑子。”李嘉疑惑的看着他。那人抖抖被绑了的双手道:“少侠,我是宋朝人,前番被鞑子擒住,这是要被送到前线去,幸会被少侠救了。”李嘉这才注意到,原来这人的双手是被绑了的。李嘉剑光一闪,已将绑缚的绳索斩断,道:“你是什么人?他们为何要带你到前线?”那人扭了扭手腕,抱拳作揖道:“在下余胡,浙西路常州人,原在平定军为官,靖康之变后陷于贼。前番两国又交兵,不知是谁告诉鞑子,说前线与鞑子做战的是我舅父张荣,这才千里绑缚至此。”李嘉点点头,道:“如此甚好,你且去吧。”转身要走,岂知余胡噗通一声跪在路上,泣声道:“少侠,区区不过一介书生,在北方人地两生,前方又在打仗,你如此丢下我,岂不是叫我送死?”李嘉怔在当场,思忖一下确是如此,便道:“前线谁也去不得,如果你要回南方,我倒可送你一程。”余胡大喜,忙不迭站起道:“如此便甚好,不用去寻我舅父。”李嘉去牵自己的马,指了一匹兀自在官道上来回踏蹄的马,道:“你去牵匹马来,跟我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