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翻身上马,一路向东驶去。行了约一个多时辰,火把的油渐渐燃尽,李嘉把火把丢掉。此时月亮西沉,东方微微有了些曦光,平野上升起氤瘟的雾气,未过几时,身上的衣裳便给打湿。李嘉回头看余胡,这人不知何时身上已裹了件女真兵士的厚袄,李嘉便不再让他,拿出王子凝送的裘袍,也披在身上。余胡快马一鞭,催马上前道:“一直没请教少侠尊姓大名。”李嘉道:“在下李嘉。”马鞭一指前方道:“呶,前方便是我家。”
回到庄上,院门大开,老陈正揣着手站在门口向西张望。见李嘉回来,急忙迎上前去。忙道:“少爷,你快去看看,老爷他……”李嘉从马上跃下,飞奔入屋。但见床头燃着一盏油灯,被子掉在地上,李霁云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上身****,泛着青色。头发散乱,印堂发黑,面色酡红,嘴唇却是白的。李嘉捡起被子给李霁云盖上,这才听到李霁云发出轻微的呻吟之声。
老陈和余胡跟进来,老除轻声道:“少爷走了不久,老爷就把家里的人都召集来,给大家每人分了许多钱,当时便谴散了。老奴不肯走,一直要等着少爷回来。岂知才过二更天,老爷这伤便发作了,一直在床上扑腾,老奴摁都摁不住……过了两个多时辰,大概是累了,这才刚睡下。老爷这回真是遭了罪了……”哽咽地说不成话,不停用袖子试泪。李嘉看着父亲痛苦的模样,心中不忍,但看天色就要亮了,眼眸中含泪去推李霁云。推了几下,兀自不醒,李嘉一摸额头,但觉滚烫,始时他已经烧昏了。便解了身上的锦裘,上前扶起,把袍子给李霁云裹了,背在背上。李霁云嘴里只是轻声哼哼,一直未有动弹。
李嘉将李霁云放在马上,牵马出院,回头对老陈道:“陈伯,我们这一去,恐怕再无回来的时候,这家里的东西,你看什么值钱就拿些吧。”老陈放声大哭,道:“老奴这一大把年纪,哪还有什么地方可去?老爷待我恩重如山,你们放心地去,只要老奴有一口气,就给少爷守着这宅院。”李嘉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来,叮嘱道:“官府不日即到,切不可再留。”翻身上马,催鞭去了,余胡紧跟在后面。待奔了很远,李嘉再回首,见老陈依然站在门口兀自挥手不已,心里一阵酸楚,便转过头去不再回看。
三人两骑奔到渡口附近,便舍了马,李嘉背着李霁云,余胡跟在身后,潜在水畔芦苇荡中。深秋早晨,水浒侧畔,一对早起的野鸭正在自由凫水,偶尔欢愉的叫两声,反倒显得分外的静谧。
哗哗哗,一阵拔水的声音。一条乌蓬小船划进荡里来。倏地,响起三声清脆的哨声。李嘉压低了声音道:“在这里。”那船便划近,李嘉看船头站了一人头戴斗笠,身材短胖,像是哪里见过。那人看见李嘉,便挥手招呼上船。李嘉跃上船去,在舱里把李霁云放下,此时才看清那人模样,原来是教授王子凝的先生吕风暴。李嘉颇有些诧异,道:“吕先生,是你?”吕风暴招呼开船,放下帷幕,这才摘了斗笠,笑眯眯道:“正是夫子我。”指着余胡问道:“不知这位……”李嘉道:“这位是浙西路常州余胡余大人,原在平定军为官,前番陷于金人,这次我去西山道,正好撞上,将他救来。”吕风暴拍掌笑道:“好极,他是南方人,那你到了那里,正好有个照应。”李嘉点点头。吕风暴又道:“见到我是不是很诧异?”李嘉又点点头。吕风暴便呵呵笑道:“这便是夫人的高明之处,实则虚之,虚则实之,真中有假,假中有真……”李嘉素知这吕先生是个话唠,一开嘴便没完没了,就打断他道:“运盐大船在哪里?”吕风暴指了指前方。李嘉透过帷幕的缝隙,但见前方水气迷茫的河面上,隐约出现了几艘大船。待划得近些,始见那船头都悬有一盏大红灯笼,灯笼上书有“西河”二字。小船在澄静无波的水面上划过,后面便漾成层层叠叠的纹理。待得靠近大船,大船便放下一个绳梯。李嘉又背起李霁云,轻轻一跃,即已跳上大船,吕风暴、余胡顺着绳梯攀上。待众人都上了船,便有一人上前询问:“吕先生,我们是否这就开船?”吕风暴点点头,那人便跑到船头,又吹一声哨,把手中的小旗挥几下,前后数艘大船,便缓缓向东而去。
大船的舱位甚大,两侧对放了被褥,中间还有宽阔的通道,吕风暴引李嘉到了处干净整洁的褥前,李嘉将李霁云放下,便有一个长有八字胡的郎中上前给诊断。郎中翻看了一下眼睛,又撑开嘴看看舌头,最后又把了一下脉,眉毛紧蹙。李嘉问道:“如何?”郎中沉吟了一下才道:“毒已攻心,已经没了脉搏,再施手段,已然晚了。”不停地摇头。李嘉噔噔后退了两步,心下无比沮丧。李家虽是诗书礼乐人家,但对武功也一直未有放下,毒药暗器也粗知一二,回家看到李霁云模样,李嘉便觉得施救无望。这一路过来,愈发感觉李霁云身体转冷,呢喃的声音也渐渐没了,然而总是不肯放弃,就是期望能峰回路转、绝处逢生。郎中这般说,直叫李嘉彻底绝望。李嘉跪在地上,抱着李霁云渐渐僵硬的身体,泪水自眸中流出,半晌没有说话。大船在走,只听得伙计奋力撑竿和在船上来回走动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