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射的双方都骑着个头比较矮小、粗脖大头的战马,都穿着皮袍,只有少部分才穿着长长的牛皮条连缀成的皮甲。这种皮甲身上的皮条都是横向的,绕着身子一圈圈的,所以这种甲胄也俗称罗圈甲。
就在大曌皇宫中新来者王战念头飞转、恨叹交织的时候,有人在并不算远的远方正在展开疯狂杀戮,为了有更多的人口,为了有更多的马匹牛羊,为了壮大自己,为了不被吞并、不被杀戮,为了在天地间求存,种种理由,展开了杀戮。
天启七年五月初六,大曌宣府边墙以北二百里的草原上战马嘶鸣,充满了字母语言卷舌音的喊杀声响彻绿毯一般美丽的草原,同样穿着皮袍的部族对冲着——鞑塔尔土默特部被原本在东北方千里之外潢河流域的察哈尔部袭击了。
察哈尔部的骑兵一路杀向西南,奔袭千里,路上经过了哈流土河、大青山附近的东阳河还有集宁海子——草原上作战有时并不需要很详细的情报,只要知道河流和被称为海子的湖泊在哪里就可以找到敌人或者你想吞并的部落。察哈尔的骑兵打败、吞没了这些河流海子附近的所有小部落,将这些小部落的老弱妇孺和牛羊送向本部,小部落的青壮则被裹挟着,随着大部骑兵马不停蹄,在今天杀到了归化城附近的黄河支流——黑河的岸边,围杀着土默特的大部。
骨箭扎进身躯,钢刀砍进脖颈,身上灰暗破旧的羊皮袍被迅速的染红,热血浇灌向脚下的草场。
无论是哪个部落,草原上的女子和老弱遇到部落争杀时都没有在其他地方常见的奔逃,她们只是与大群的牛羊待在一起。她们都知道,只要她们不上马拿起弓箭,就很少有人会杀他们——除非他们是高过勒勒车车轮的男孩。她们中没有人惊慌失措,也没有人悲痛欲绝,她们早已经习惯成为另一个更强大部落的女子族人,她们中的年长者已经习惯过不止一个部落,嫁给过不止一个男人,早已经把这种经验传给了他们,几千年一直如此,这就是她们的生活。她们只等着马上的青壮决出胜负,决出她们的归属。
几千年来,草原上的生命之所以能如野草般顽强,其实不过是大多数时候都能够习惯逆来顺受罢了。
初夏的暖风吹拂着柔柔的青草。
无论是老弱妇孺,还是那些幸存下来的矮过车轮的男孩,都没有表现出极度的仇恨与激愤。敢于激愤、敢于上马的,已经倒在了脚下的草原上,如同落定的尘埃。他们不像冬天的枯枝,更像是夏天柔软的草叶,哪怕被马蹄踩伤,只要没有被挖断根,就可以再长起来。
他们知道,自己既然没死,那就会在新的部落中、在新的头人脚下跪拜,会跪在地上、躬下背给头人当上马的踏脚石,送头人出去赴宴,迎接头人回来,也许会时不时迎来头人的马鞭,但他们会活下去,他们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他们崇仰的长生天之下,一直是这样,没什么好悲伤的。
他们没人知道那句话: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知道了也不会当回事,那不是他们的文化,不是他们的传承,那不是草原的生存方式。草原的生存方式是最适合草原、适合在黑灾白灾中存续下去的妻子女人可以兄终弟及,是得意时跃马扬刀将目之所及变成自己的,是失意时跪地俯伏将自己变成胜利者上马时的踏脚石。
他们甚至可能有些庆幸。
有了更大的新部落,有了更厉害的新头人,在不知何时会降临的白灾中也许能活得更久些。
时间一点点过去,骑兵渐渐围拢,放弃抵抗者、女子、老弱和大群的牛羊都汇集在了黑河东岸,等待接受察哈尔部的新大汗的检视。
察哈尔部首领林丹汗虎墩兔以黄金家族后裔自居,一向瞧不起山林渔猎起家的东金,视之为不知哪里跑出来的连文字都没有的蛮夷,在来往之中一直蔑称东金奴儿贺齐为“水滨三万渔猎之主”。近年来,在察哈尔部逐渐感受到了东金威胁的情势下,虎墩兔思来想去,一方面是出于现实的威胁,一方面是想重现祖上的荣光,然后再打败东金,于是便开始攻击那些被东金收服的部落,比如内喀尔喀诸部;抢掠晋商从关内去向东金的商队;更一直意图打垮吞并土默特、外喀尔喀甚至沃亦剌等部来壮大自己。今天的围杀就是他近来为实现野心而进行的最大的一场部落战争,一场吞并。
虽然草原部族马匹众多,能上马的战士几乎都可以做到一人三马,地域又辽阔无比、四通八达,作战中极难大量歼灭,然而此次虎墩兔以筹谋许久对付毫无防备,兼且一路上疾行、包围、吞并,避免了消息走漏,所以成功的在黑河东岸包围住了土默特差不多一半的部落人口。草原骑兵的机动性的确很强,但是他们一旦被人找到布满了牛群羊群的老巢,他们的机动性就丧失了,只能硬拼——除非他们放弃牛群羊群,而那些牛羊却是他们活下去的粮食。
虎墩兔以全部战力攻打土默特半部战力,不过半个时辰,人马息声,尘埃落定。
黑河东岸,土默特残存的青壮被分散到各色帐下为奴,剩下的老弱则与缴获的牛羊在一起,他们将为新大汗赶着牛羊、与新大汗一起上路。没有人再拼命地反抗,因为那没有意义,就算再打一个时辰,他们也夺不回成群的牛羊,而没有了那些牛羊,怎么打都没有了意义,只会饿死。他们也知道,黑河西岸剩下的土默特部即使得到消息也不会前来救援,而是会远离,因为他们知道自己不再是对手了——人口和牛羊都已经折损近半。
方才还喧闹无比的草原上,青青的草叶并没有沾上多少血,血水如同过大的露珠,都滑落到了草下,浸润进了土里,没有任何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