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用尖细阴冷的声音在城头飘散。
“镇守大人这是如何说?咱们接到了圣旨就派出了夜不收,见到了东奴的踪迹就派人传信,怎么会没有援兵?”听到纪用说很可能没有援军,赵率教有些不解,更有些心慌。
“赵大人,咱家也是猜测,这猜对猜错......”
“镇守大人但说无妨。”赵率教连忙把话接了过来。
“赵大人,发圣旨的时候东奴可还没影子,乃是圣上明见万里未雨绸缪。圣旨里面可提到了援军?”纪用胸有成竹地问道。
“那倒没有,可是历来边关有警,朝廷都会调集援军,此次.....”
“既然是未雨绸缪,圣旨却偏偏没有提到援军。圣上又把其他几座没修利索的城池放弃,把兵卒工匠、粮草器械都集中到了咱们锦州,还给咱们送来了粮草、火药、炮弹等战守之物,让咱们吃的用的都足够,可以算得上是兵精粮足,大人还不明白吗?有没有援军咱家还是不敢乱说,不过咱们无论如何都得守住锦州,要不然,圣上不就把咱们也一起撤走了?”纪用嘿然说道。
不得不说,半辈子琢磨人,能在宫里混到现在的程度,纪用的脑袋足够聪明,通过一系列的举动就猜出了皇帝没想另外调兵来援,但也不把话说死。
“原来是这样,镇守大人这一说我就明白了,还真是这么回事......嗨,那就死守吧。”赵率教状似洒脱,实际上语气还是略有些低沉。
纪用看了看赵率教,摇了摇头又看向城外,“赵大人是当局者迷呀。”
“镇守大人此话怎讲?”赵率教疑惑的看着纪用。
“赵大人本是猛将,正宗武举出身,亲自上阵杀过鞑子、砍过首级,把鞑子追杀的屁滚尿流,是凭着实打实的战功升上来的,怎的今日有些消沉呐?”纪用斜觑着赵率教。
“呃......”赵率教听纪用说起自己杀敌的事迹,有些高兴,可又不知如何回答这问题,不觉沉吟。
“咳......赵大人不用想了,还是咱家说吧。“纪用清了清嗓子说道。
”其实是这些年国朝东事屡战屡败,把大人的心气压下去了。不只大人,满朝文武皆是如此。东奴一来,无人想要出击杀奴。守都还担心守不住,哪还会出击?人人都指望着援兵来救自己。其实哪部兵马还不一样?都指望着别人拼命救自己,那就谁都救不了谁,都怕。”
“要咱家说呀,他们还都不如大人呢。赵大人不妨想想,除了当年的戚家军和白杆兵,还有哪部比咱们蓟镇、辽镇更敢战?”纪用公鸭般的嗓音说着有些尖刻的言辞,话语间让人面皮发烧,“咱家以为,现今这锦州,大人要是能提起心气,倒是个好机会,让大人再展勇武,加官晋爵的好机会。大人别忘了,圣上可是专门让人给您带话。大人可能不自知,圣上却是不会错的,大人身上,必定有让圣上看重的地方,要不然圣上怎么会说锦州之战以将军为将首、相信将军能打赢、还说将军是亲手杀过鞑子的忠臣猛将?”
“您本就是平辽将军,圣上为何还要特意说‘将首’?”
说到最后,纪用既没忘了吹捧皇上,也没忘了给赵率教打气,滴水不漏。
赵率教沿着垛墙一步步往前走着,久久不语。纪用也不再吭声,身后的亲兵都感觉气氛低沉,只是警觉的扫视着城下,一行人把衣甲摩擦声听得清清楚楚。
“是呀,自己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呢?三万多近四万人,凭城而守还担心守不住。自己可是带领着弟兄们跨马扬刀硬战过鞑虏,砍过许多鞑子的脑袋。东奴虽然比鞑子强,可终究也就一个脑袋两只胳膊,何至于此?脑袋掉了碗大的疤,怎么就担心这担心那?皇上还亲口让自己做‘将首’......”想到这,赵率教心潮涌动,深吸长叹。
回想自己这半辈子,高祖父报效国家,从河北蓟阳祖地迁居靖虏卫任指挥佥事,从此后自家这一支就在靖虏卫生根,每日直面边塞鞑虏,家中人人都要从小苦练武艺。万历十九年,十八岁的自己从千军万马中杀出,成为殿试武进士,平生第一次见到皇上,被委任甘州都司,当时是何等的意气风发。立功,升靖虏卫参将,再立功,升延绥参将,奈何不善逢迎上官,一朝战场败绩便被罢官。萨尔浒之前,东奴已经势大,朝廷下诏有家丁却被罢官的将领可以到辽东前线作战,立功报国、将功赎罪,自己率家丁随梦麟叔祖出征辽东,当时袁应泰大人还说自己敢于自愿来辽东,是真豪杰,将自己提拔为副总兵,之后......便是亲眼目睹梦麟叔祖在萨尔浒之战中殉国。
自己怕死吗?各级官将视辽东为死路,宁可辞官也不去辽东,自己敢去,当然是不怕。可为何这几天看到东奴就变成了这样?罢官免职的时候敢去辽东,现在升了官就害怕了?
自己这半辈子,能上阵杀敌,亦能著书立说,《复辽私议》、《平辽奏稿》、《挥尘兵法》、《投戈随笔》,虽碍于文贵武贱,终无法对朝廷用兵置喙,可也算是文武双全了。去年二月奴酋进攻宁远,鞑塔尔诸部乘机进犯平川、三山堡捡便宜,当时自己还带兵击斩一百多鞑子,夺马匹二百,一直追击到高台堡才回返,皇上升自己为前屯总兵,右都督,正一品,当时是多么畅快。现在见到东奴又怕了?
赵率教在心里自问自答,脑海中的画面此去彼来,一生际遇如流水,脚步却木然的向前走着。
“笃。”
“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