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考成法》为百官树立了做实事的规矩,庸庸碌碌者再不能尸位素餐不做事,再不能整日里清议空谈着就混取俸禄,‘以法制天下,朝令夕行’,实为治国理政之千古楷模;他清丈田亩之举厘清了国朝税赋之源,堪称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他当朝之时,府库充足,外夷俯首。若无他打下之基础,声威赫赫、威震万邦之万历援朝恐怕亦难成。”
“可以说,张居正令国朝有了中兴之象,功莫大焉。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攻击他?就是因为他做的有实效,触动了那些人的利益。”
群臣从对徐阶的思虑中回转过来,听皇帝第一句说张居正不是东西,紧接着又说是千古名臣,更指出了具体政绩,都是大为惊讶。
他们当中许多人虽然对皇帝将要推行的东西不满甚至愤怒,但此时还是禁不住在心中升起了佩服之意,佩服皇帝居然能如此中肯——只因抄了张居正家的是天启帝的爷爷,而天启帝今天居然如此称许张居正;如此称许,那就必然要否定爷爷的某些作为了。
其实王战对张居正的能力、魄力与实际所取得的成绩是真的非常钦佩,自然也不会因为张居正家的田产而全盘否认。但是钦佩归钦佩,王战接下来的话还是让所有科举出身的大臣感到不自在。
“张居正教导万历爷堪称极其严厉,事事规之以圣人之言,这本无错,严师出高徒。可是他自己却是怎么做的?莫说八抬大轿,十六抬大轿他都嫌小。欺负万历爷在宫中看不到他的铺张排场,自己奢侈堪比石崇,却处处要求万历爷节俭,欺君罔上的伪君子。他要是言行一致,万历爷始终敬他信他,恐怕也不会是后来那副样子。”
说到这里,王战重重的一拍御案,群臣悚然而惊。
以前也没人细想过,只是觉得万历就是贪财。现在听了皇帝的话,群臣略一思量,觉得还真是有很大可能跟张居正的言行不一有关——在张居正的奢侈排场与大量田产暴露出来之后,万历帝可以说是性情大变。
一个极其尊敬老师、信赖老师的学生,突然发现信了十年的老师是伪君子,那对这个学生是多么大的打击?那是什么结果?这个学生还是个皇帝,一举一动都能影响天下的皇帝。
殿上众人第一次觉得自己没那么理直气壮了。
一直以来,他们都以自己寒窗苦读为豪,以自己从科举考试中脱颖而出为傲,觉得自己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包括一文不纳、接受投献坐地收租。
现在,面对皇帝摆出的东西,大曌这最顶尖的一群人第一次正视一个事实:自己并没有因为读了圣贤书就变成了圣贤,张居正就是自己的一面镜子,还有徐阶,更不用说还有严嵩之流。
许多大臣脑海中止不住地升起了一个个念头:
“万历爷后来变成那副样子,未必就是万历爷自己天生不堪,未始没有他老师张居正的刺激,未始不是因此刺激而失去了对文臣的信任。极大可能万历爷就是受了自己老师的刺激——毕竟在宫里以清廉自守、勤政爱民来教导自己、教导了自己十年的老师,居然在宫外排场宏大、良田千顷。从小就敬爱无比的老师居然如此,这世上还能相信谁?恐怕从那个时候起,百官在少年万历爷的眼睛里就都是伪君子了——没一个可信。少年皇帝从此变得不再信任臣子、不再尊重臣子,变得瞧不起臣子,变得贪婪——你们个个都贪,凭什么让朕不贪?”
“凭心而论,‘未始’二字实在有些敷衍、有些贴金了。”
......
“关于福王的国本之争,确实是万历帝因一己偏爱而破坏了江山社稷的有序传承,确实容易引起社稷动荡,这是无疑的。但是百官缺员时,万历爷宁可政事无人也坚持不选拔官员补缺,除了因福王而与大臣赌气,未必就没有觉得百官都是伪君子的原因——一群伪君子,都想升官发财?朕偏偏不选不升,就让官位空着,就让你们眼巴巴看着那空着的官位。”
“唉!......这可真是......”
......
“万历爷后来是收回了相当一部分税监矿监,但那真是听信了高攀龙、李三才、叶向高等人的奏疏劝谏吗?李三才奢侈成那副样子,高攀龙、叶向高也都是富贵之家,皇帝能相信他们‘不与民争利’的奏疏?面对如此言行不一之人,换了自己会信吗?迫于税监矿监被打死的事实罢了。”
“自以为对皇上劝谏有力,对把皇帝气回宫里生闷气沾沾自喜,现在想想,在万历爷看来,这恐怕就是一群伪君子在恬不知耻的律人不律己。”
......
群臣心里一件件往事、一个个念头翻滚着,脸上不自觉地随之变换着神色。
“爱卿们谁能告诉朕,江陵县赋役黄册上,张家的良田有多少万亩?他又缴纳了几许田赋?”看着静默中面容微变的群臣,王战又扔出了最直白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