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极殿上,气氛一半热烈、一半冰寒。
刘宗周、黄道周、李邦华、袁可立以及一干武臣全部慷慨激昂的出言赞同皇帝,而其他的大臣如秦士文、房壮丽等人却只能沉默。他们无法反驳刘宗周,因为反驳不了皇帝的事实,反驳不了事实之后的论断。
谁能说克扣军饷、克扣工匠造铳制甲的铁料工钱不会害了边关将士?谁能说克扣赈灾粮对旱地灾民的性命全无影响?谁能说掌握着权力的朝廷命官贪赃枉法会比普通持刀杀人者危害更轻?谁能说面对这些恶状只应该宽仁、不应该有严刑峻法约束?谁能说王子犯法应该与庶民同罪,文官贪赃逃赋却应该宽仁以待?
无论背后藏着什么样的心思,这样的无耻狡辩都是无法公然说出来的。他们历来不成文的规矩就是只能做、不能说,一切只能在台面下、不能在台面上,台面上必须是仁义道德、为民请命,发财必须在台面下。
只能沉默。
他们沉默,坐在御座上的王战可不会沉默,继续对天下官吏的监督者做出安排:
“朕告诉你们,朕更定体制,行严刑峻法,就是为了以后不用再动用诏狱酷刑。一切政务皆有能够互相监督的监察体制的笼罩,有严刑峻法的震慑,自然能减少贪腐,减少官员落于严刑峻法之下的机会。剥皮实草落于头上,一部分原因在于文人自身、在于官员自身,你们之间的送礼行贿的行为太多了,一个县令一年下来没有几百两银子根本不够用,官越大,收的越多,需要送的也越多,一年没有几千上万两银子还是不够用;另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都察不力,御史言官太少,尤其是没有南、北督察院这样完全平行、互不隶属的互相监督的都察体制,令一些御史言官也沦为了党争和贪腐的帮凶。”
“如今,在新的督察体制下,御史言官足够多,互相监督足够强,朕不但要给所有官吏高薪养廉,还要给所有御史和六科言官单独提高两品俸禄,七品御史和给事中俸禄等同于五品,六品则领四品俸禄,凡都察院官员与给事中皆以此类推,抓出贪腐则另给予贪腐金额十分之一的奖励。”
“你们记住,朕给你们这些远超品级的俸禄,就是让你们衣食无忧,生活体面,就是以高薪养都察之廉。所以,你们也一定要牢记,你们作为高薪养廉之都察者,一定要清廉自守,若是贪赃枉法,百官罪加一等,你们将会罪加三等,同样的罪行,别的官员鞭笞,你们就会流放;别的官员杖刑,你们就会斩首;别的官员徒刑,你们就会凌迟;别的官员凌迟加满门流放,你们就会凌迟加满门抄斩,无分三岁顽童与七十老叟。一旦涉及徇私包庇犯官、助人脱罪,必死。另外,你们必须学会朕的记账法,学会数算,学会常见的农田水利、修路建房知识,学会去民间微服私访,打探物价、力夫工匠的价格,否则,很多匠作工程你们就查不出谎报之处。朕也不瞒你们,你们打探的物价人工,朕也会让厂卫去打探。”
王战高薪养廉的安排让殿上群臣听得清清楚楚。
“谢主隆恩。”房壮丽、秦士文等人的沉默中,一众御史和给事中听了皇帝的话却是兴奋不已。
原本他们和翰林都被称为清贵之官,其实他们是清而不贵,只因他们与翰林有极大的不同,他们是得罪人的。他们得罪人,升迁不易,翰林不得罪人,却升迁容易,更是有升为阁老的机会,甚至被称为“储相”,二者之清贵实质大有不同。
他们因为以低品级监督甚至撕咬高位实权之官员、因为能弹劾任何人而被看做位卑权重,其实其权重只在监督弹劾,对于许多部门的肥缺他们却是没有具体权力的,俸禄也只是七品俸禄。但今日皇帝给的俸禄可是真的做到了“贵”,且明言是以这种超品级的俸禄之“贵”养其“廉”——无论从任何角度说出去,这种超品的俸禄都在凸显其廉,可谓是真正的“清贵”,由不得他们不兴奋。
欣喜兴奋之余,虽也有些御史言官对罪加三等悚然而惊,但他们当中更多的是颇具冒险精神、颇想求名的新晋御史,这些人对“罪加三等”当然也有惊惧,但惊惧之后却已经快兴奋到发抖的程度——自己品级不过七品,皇帝却给了超出两品的薪俸,再追加上在所有官吏之中最独特、最酷烈的刑罚,只会更为凸显清贵、凸显责任重大、凸显自己敢言又清廉的名声!以后在士林当中,自己这七品御史将是天然的名士。
他们只是现在想想就心动不已,简直有些止不住的自傲。
许多御史就在这对自身而言极度酷烈的严刑峻法中惊惧着,继而在悚然惊惧中为罪加三等而自傲着、兴奋着,甚至兴奋得有些颤栗,两眼生光,心动如鼓,面色都泛起了潮红。
“三法司,在实施严刑峻法的同时,你们同时要用心研读《大曌律》、《问刑条例》,有什么修改意见可以提供给朕,朕与你们一起修改。大的原则就是贪腐超过普通百姓十年所得者,必须凌迟,比如普通百姓中的中等之家,一家一年不过收入二十四两银子,贪腐超过二百四十两的,凌迟,行贿者与受贿者同罪。以此原则,向下减等,依次为斩首、流放且子孙两代皆不得参加科举等。还有,从此以后,官吏及其家人所有家产必需上报吏部和南北都察院,并在报纸上公开,令其身边的百姓亦可监督;家中如有营商,商业契约亦要公开,一旦发现隐瞒,即使查无贪腐,亦要免职。”
“其中,必须设立几大凌迟律条,比如,督察院设举告信箱,百姓可蒙面投信,当然,信件中必须实名,而泄露投信举告人姓名身份者,凌迟,诬告者反坐。另外,执法枉法者,贪渎军饷者,贪渎救灾粮款者,亏空储备常平仓者,泄露军事格物科学机密者,皆视为危害大曌全体百姓之安危利益,一律凌迟。你们先议一议,拿出条陈来给朕。”
王战将两世深思熟虑的东西砸在了群臣面前。
不只是一般的大臣,包括刚刚还欣喜万分的御史言官们都是悚然而惊:二百四十两就要凌迟?公开家产?......
惊诧过后,仍然有许多御史露出了压抑不住的喜色,比之刚才,内心简直已经有些狂热:皇帝越是如此,自己立功的机会就越多,愈显清贵。
“名人不说暗话,朕把话说在前头。”王战继续直来直去的陈述着自己的理念:
“嫌弃俸禄少的,可以不做官,朕不强求,朕可不会哭着喊着求谁做官,这个天下,离了谁,明天太阳都照样升起。即使全大曌的读书人都嫌朝廷给的俸禄少,嫌朕的严刑峻法太酷烈,不肯来当官,朕也绝不强求。到时候,朕可以从新军中自己培养,愿意为国家民族抛头颅、洒热血的战士,朕相信,他们大部分还是能做个好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