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在山下眺望时,绵延的山势笼在无边夜幕下,轮廓依稀。朝利雨月说“翻过这座山”,听起来总有几分轻轻松松。 然而只有真正走上山路,才能切身体会到山的巍峨。不知道走了多远,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抬脚放下的动作都机械起来,一直在前面开路的男人回过头来。 “累了吗?”他神情关切,男人身形颀长,沉稳的气质如同这座山一般,仿佛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依靠。A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脚:“还能坚持一会。” “真是倔强的小姑娘啊。”他感慨道,泽田纲吉在他背上不安的动了一下,朝利雨月微微一笑,“你还是算了,脚伤就不要逞强了。” 泽田纲吉沮丧的嗯了一声。 学习不行也就算了、运动不行也就算了……这种情况下还在拖着后腿,少年只觉得心里刺刺的痛。背着他的男人后背又渐渐洇湿,走在他身后的少女也是鬓角滴汗,但仍在坚持走着。 “对了纲吉君,”朝利雨月像酝酿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了,“请问你有远居海外的亲人吗?” 咦?泽田纲吉迟疑着回答:“我爸爸在南极挖石油……算不算?” “南极?那可真是厉害啊。不过在下说的并非是这个。在下在意大利有一位友人,和你长得非常相似。” 泽田纲吉使劲回忆了一下,也没想起来妈妈提过在意大利的亲人。他有点儿尴尬又有些好奇:“我不知道,妈妈没有对我说过,朝利先生的友人也是日裔吗?” “是意大利人啦。” ……泽田纲吉觉得自己可能又被人逗着玩了。 爬山小队又恢复了沉默。 山路绵长,原本A还嫌弃身上的和服不便行动,现在却体现出好了:狭长的草叶全都被衣服隔开,反倒是手背划出了细小的口子。好在不是很痛。 不知走了多久,回过头去时已经看不到山下风景了,茂密的枝叶里只有隐隐约约的月光倾泻。草叶上的露水打湿了衣角,黏在肌肤上,她俯下身去拧,只是一错眼的功夫,前方开路的朝利雨月就不见了。 是走到前面去了吗?她小声叫起大家的名字,可是四下里只有昆虫鸣叫的轻响。不知碰到了哪处草丛,窜出了星星点点的萤火虫,幽暗深处,一个白色的身影若隐若现。 “有谁在那里吗?”她不安地问道,那个人影又走近了一点。头顶上带着一顶白色礼帽,长长的头发垂了下来。是个女人吗?可是这也太高了点吧? 简直像棵树,A从来没见过这么高大的人,至少也有两米了,女人发出了“啵啵啵啵啵”的笑声。 “七重,你怎么走的那么快?过来吧,我们一起走吧?” 从她口中,吐出了朝利雨月的声音。 这绝对不是什么人类吧! A掉头就跑,心里暗暗发苦,这是妖怪吗?为什么离人这么近的山上会有妖怪呀!那女人明明十分高大,脚步却很轻盈,如同散步般紧跟着她,嘴里还在不停地说话。 “七重,你走错啦,是这里这里!” 是泽田纲吉的声音。 “七重姐姐,我们不会再回到那里了,快过来吧,叔叔会保护我们的!” 是理子的声音。 “A小姐,快过来,这里危险!” 是……三田睦的声音。 呜哇这家伙……!可怕过头了吧!为什么什么声音都能学! 好几次都险些被女人伸出的手捕捉到了,仗着身体娇小,A干脆钻进林子里,一边跑一边扯开腰带把外衣扔下。没了这些负担,她越发灵巧,倒是女人不堪其扰的折断着过密的低矮树枝,追逐速度大大降低。 很好!接下来就能甩掉她了吧! 侥幸的想法刚刚浮现,女人的手指拂过了她的手臂,白皙的皮肤上立刻浮现出大片青紫。 女人像是没能捉到宠物的小孩子,发出了悠长的叹气,她又一次“啵啵啵”的笑了起来,用来须圭悟的声音警告。 “不管你怎么逃走,我都会抓到你的。” 说得好像她是犯人一样! A失去一只手保持平衡,啪叽一下跌在地上,恰好这是一段台阶,她咕噜噜的滚了下去,撞在了被草丛遮盖的地藏菩萨上。 女人忽然停下了脚步。A狼狈的爬了起来,只看到她礼帽下的眼睛在黑暗中反出光来,手指满是不甘的在虚空中抓挠。 啵啵啵、啵啵啵…… A小心翼翼的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女人始终只是看着她,用各种声音引诱着。 简直就像是被结界困住一样。她想,是因为这个地藏菩萨吗? 石头材质的菩萨不知道在这山里呆了多久,面容都腐蚀得坑坑洼洼,还长满了青苔。她小心的用衣服蹭去那些污垢,想了想,又拆下发髻上的木梳,因为卡在头发里作为固定,所以是她唯一没有在奔跑中掉下来的饰物。 木梳漆成红色,把手位置雕刻着花叶,看起来很是可爱。她把梳子放到地藏菩萨面前,忍着痛双手合十,虔诚的拜了拜。 “供奉给您,感谢您的庇佑。也请拜托保佑朝利先生、泽田君还有理子,平平安安。” 深林中忽然刮过一股凛冽的风,枝叶疏动,飒飒的声音盖过了女人的笑声,好像冥冥之中有人在应允,少女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她身上只着白色长襦袢,左脚的足袋早就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形象十分狼狈。她本想把过长的袖摆卷起来,只是手臂实在痛得厉害,也就只有任袖子飘飘荡荡。 女人还在那里,摆在少女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她忍着不去看那高大可怖的身影,摇摇晃晃着沿着石阶走了下去。 在她离开后,一个身影轻巧的落在了地藏菩萨面前,伸出一根指头拨动着木梳。小小的梳子并非是直板板的,木面微微弯曲,如同一个小小的船,在力道下晃动起来。 “拿梳子作为贡品,是走投无路了吗。” 那副样子也确实是一无所有的人所拥有的,如出生时般干干净净,唯有一把梳子还算贵重。在这个世道,人有时还不如物件值钱。 “不过,看在很合我心意的份上。” 他站直了身体,高大健壮的身躯迸发出强悍的气息,震慑着黑夜中蠢蠢欲动的妖怪们。他猩红的兽瞳与女人对峙着,微笑着吐出暗藏威胁的话语。 “请不要再追逐她了。” 片刻后,女人缓缓离去。 寂静的夜里,树枝折断的脆响惊动了鸦雀,扑棱棱的扇动声穿了很远。A抬起头来,这里枝叶不再那么繁茂,月光清粼粼的洒落下来。 是那个很高的女人在走动吗?她拧起眉头,脚下步伐加快,然而石阶仿佛没有尽头,她筋疲力竭,实在有些走不动了。 手很痛,脚也很痛,她坐在石阶上,把脸埋进膝盖里。就休息一下好了,稍微放松一会,她会很快重新振作起来的。 强迫自己的概念稍加放松,意识便无限下落去,迷迷糊糊间,A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在焦急的呼唤着她—— 主公。 大将。 醒一醒、醒一醒、醒过来…… “……是迷路了吗?” 夜风吹动了额发,少女惊醒般的抬起头,纤细的阴影遮住了月光,她下意识极力的向后仰去,想要拉开距离。 然后才发现眼前的只是可爱的小女孩而已。理子咬着手指站在不远处,裙摆上已经沾满了落叶。 “七重姐姐……”她向她伸出手。 小孩子的身体柔软得像没有骨头,A把她笼入怀里,摘掉她身上的碎叶:“理子怎么一个人呢?朝利先生与泽田君呢?” “理子不知道。理子走散了。” 可是理子不应该被朝利先生抱着吗?A下意识细细打量着小女孩天真的容颜,她漆黑的眼睛在夜色中映出些许碧色,但是再仔细看去,那分明只是错觉而已。 “七重姐姐原先生活在什么样的地方呢?” 小女孩摆出听故事的架势,托着腮好奇的望着她。A思索了一下,答道:“是很幸运的地方。” “哎——”理子发出失望的长音,还以为她会说环境如何如何、周围的人如何如何呢……结果竟然是这么简短的形容。 “幸运是说姐姐吃拉面都能中一等奖拿到一个月的招待卷吗?” “没有拿到过那种东西啦。”A哭笑不得,“是说每天都在发生好的事情的意思。” “理子呢?还记得家在哪里吗?” 照这种情况可能没办法和朝利先生汇合了呢,那就直奔原定的目标——下山吧。等到了有人的地方,向警方求助,应该就没问题了。 深受警方照顾的少女想着。 小女孩愣了一下,随后,她像为了遮掩这时的怔忡,灿烂的笑了起来。 “如果没地方去的话,就请姐姐收留我吧!” 既然遇到了理子,那么作为年长的一方当然要打起精神来。A牵着理子继续沿着石阶走。小姑娘没一会儿就困了,头一点点的,要不是手被牵着,简直能顺着石阶滚下去。 露宿的选项只考虑了一秒就被否决,A把小姑娘背到背上,好在理子非常的轻,肉乎乎的小手勾住她的脖子,呼吸渐渐悠长。 不知道自己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呢?A有点儿遗憾不记得了。真希望像理子那么可爱。她走呀走呀,不远处忽然飘来一簇青火。 “妾身等您很久了。” 那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和追逐着A的那位不同,这个女人娇小玲珑,一袭青衣仿佛要乘风而去,手上拎着小小的纸灯笼。她秀丽的眉眼在灯火下并不阴森,反倒透出别样温暖。 正因如此,才教人毛骨悚然。 “来吧,和妾身走吧,妾身的家就在前面,去休息一下吧?” A没有答话。她抿着嘴唇板着脸,把理子往上提了提,眼睛只盯着石阶,重又走了起来。 “真是冷漠的小姑娘呀,和妾身说一说话不好吗?” 女人在她身侧悠悠的走着。 A尝试像甩脱之前那位般奔跑过,可是这个人要更加难缠,她脚步轻飘飘的,无论少女是快跑还是慢走都永远保持着之前的距离。 最后少女反倒累得够呛,原本轻飘飘的小女孩也变得如同一座小山,沉甸甸的坠着。她气喘吁吁,背后的长襦袢都汗湿了,理子像个小火炉,依旧睡得香甜。 女人还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含笑着用手撑住下巴。 “夜深露重,不如随妾身去换件衣服吧,只要陪妾身说说话作为报酬就好了。” 她越是如此反复强调“与我说话”,A就越不敢多说一个字。只闷着头走路,夜风寒凉,身上的衣服渐渐干了,喷嚏一个挨一个,她双腿软得像走在棉花上,全身都发烫。 可是这条路还是没走到头。 为什么这么长呢……难道她已经走到了山腹之中? 实在支撑不住了,她害怕背上的小姑娘被她失手摔下来,于是把理子横抱着,勉强放在了地上。 冰冷的双手捧住了少女的脸颊,女人在她耳边亲昵的低语。 “倔强,妾身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呢。来吧,和妾身一起去休息吧?” “妾身有说不完的故事哟。” 即使烧到这个地步,少女仍然不肯说话,脸上浮现出艳丽的绯红,呼出去的气都是滚烫的。她身体绵软的靠在青行灯的怀中,想要抗拒,却没有察觉到自己的手指悄悄捏住了青行灯的袖口。 可爱。真可爱。 浑身缭绕着无数标记的少女啊,来吧来吧来吧来吧—— 妾身想要听一听,你身上的怪谈呢。 在那位夺走猎物的野狐追来之前,青行灯拥住少女和小女孩,消失在一缕青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