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晨薄光从窗牖洒下,铜镜里清晰的映出一张因饱睡而透粉的小脸。 阿婉方起,两手交叠的放在妆台之上,手指轻快地敲击着,任由丝儿梳理她那一头乌发。 “缕儿怎么还不回?”她往外头探了探。 “想是快回了。” 阿婉心下有数,点了点头。 程景时一事,虽事过几日,可酒肆茶楼里仍旧议的厉害,而外面如何,好似与定北候府并无关系。 重重消息像是被隔绝在了侯府高墙之外,侯府一切如旧。 阿母每日料理被霜打过的牡丹,柳氏整日前后忙碌奔走,祖母对她依旧不冷不热,阿爹每个傍晚从外归来,脸都会多沉下一分。 平静。 平静得反常。 “小娘子,我瞧见了,柳姨娘穿的是石青衫子。”缕儿走入屋内,把柳姨娘身着的衫子罗裙细细地说了一遍。 近来府中怪事不断,老夫人心神不宁,寝食难安,故欲要前去郡城南面的兴国寺祈福上香,恰逢侯爷从别处打听到消息,道是寺内的觉印大师擅医术药理,兴许能解了夫人的疯症。 夫人时好时坏,这一直是侯爷的心病,因此侯爷便寻思着,今日让兴郎君陪府中女眷一同前去进香求药。 而小娘子清早醒来,尚未换上衣衫,就命她偷偷去瞧柳姨娘穿戴了哪个色的罗衫首饰。 缕儿摸不透,便猜道:“莫不是小娘子还在气着,前日那些嬷嬷打趣您和柳姨娘的话?” 柳姨娘如今帮大夫人管着事,底下的婆子还需巴结,因此前日的时候,缕儿与阿婉走至小厨房,恰好听到婆子们的话。 说是柳姨娘和小娘子站到一处,跟姐妹似的。 缕儿疑心,以为小娘子还在计较着此事,因此便把箱柜中石青衫子都拿出来,摆在阿婉的跟前,笑道:“我帮小娘子选,不会让柳姨娘比下去的。” “我哪能是这么小气的。”阿婉轻哼了声,突然毫无边际地问了一句:“我问你,今日是何日了?” “九月十四,再过两日,月又圆了。”缕儿如实答道。 是了,九月十四,再过两日,圆月高悬,入夜戌时,内室迷香袅袅,从此困住她的一生。 缕儿摸摸脑勺,指向列了一排的石青色罗衫:"那......这......" "穿鹅黄!" 做绿叶有何意思,要做就做娇花,阿婉起身,让缕儿替她穿戴齐整,转而快意出门。 侯府门前,卢氏与柳氏正侯在一侧说话,老夫人来得晚了一些,是最后一个到的,在婢女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程景时也在陪同之列,他骑马在前方,直直盯着侯府门前的石狮子,直到见到阿婉出来,方才回神策马到她身旁,替她把凳几放在马车旁,想扶她上马车。 阿婉已经好久没再见过他,程景时的身子确实如同阿兄所说,瘦弱了许多,他脸上一片平静的,甚至带了些死气沉沉的气息,再也不复当初鲜衣怒马的儿郎姿态。 因出了断头香一事,程景时迎他父亲灵位入祠堂之事不得不耽搁,从前便是择过吉期的,千挑万选了一个好日子,不想最后发生那样的事,祖母怕冲撞了神灵,便没再提这一事。 他也无需立即前去范阳,因此陪同府中女眷前往兴国寺。 阿婉与他的婚事自然而然便耽搁了,祖母与阿爹也没再提后续该如何,因此他对她还是挑不出错处的好。 “我来扶阿婉就成。”郑兴见状,小跑至阿婉身边,嘻笑地横在他俩中间。 他与程景时从小便玩不到一处,他爱四处玩闹,程景时专注于练武,可到底是一同长大的,也不好真的闹得太僵,只乐呵一下,跟程景时打马虎眼。 “我家阿婉真是全荥阳城最漂亮的小娘子。”待把阿婉扶上马车,他见她穿着清新可人,便挺着脊梁称赞了一句。 阿婉窝在卢氏的怀中笑,她与卢氏、柳氏同乘一辆马车,卢氏听后不悦,驳斥道:“只是荥阳城了?” “整个大业。”郑兴立即改口,引得周围的婢女婆子掩嘴轻笑。 程景时见到阿婉笑,嘴角扯了扯,他还从未见她笑得这般开心,只见她两颊各掐着个浅涡,他的心神也跟着荡了一荡。 一行人启程前往兴国寺,阿婉掀开帘子望去,只见侯府渐远渐小,紧接着一个小厮扬鞭策马从远处赶来,最终在侯府跟前停下,随后跳下马,从怀中拿了封信,匆匆跑入侯府。 是从驿站过来的信。 阿婉挫败地甩下帘子。 兴国寺依山而建,松深苔幽,觉印大师在此避世多年,平常不轻易见人。 即使是定北候府也不例外。 “已有贵客至,大师一日只见一人。”侯府女眷来至禅寺,小师傅如此说道。 郑兴听了这话,嚷了一路:“也不知道是哪门子贵客,连我们也不见。” 阿婉摇摇头,跟在卢氏身后进了般若殿,殿中佛陀慈目,俯瞰尘世,她跪在蒲团之上,虔诚三拜。 郑兴从前不信这些,难得见阿婉如此诚心,他脸上也收起玩笑跟她跪拜,程景时则从头到尾都只立在殿外,未碰过一根香烛。 大约他对那事,心底存了阴影。 此行本是为了卢氏而来,今日方丈既见了旁人,今日定是不会再见卢氏了,赵氏发了话,今夜便宿在寺中,只待明日再求见大师。 山寺饭食清简,郑兴担忧阿婉食不饱腹,特意跟后厨房好磨歹磨地弄来了素饼,阿婉转念一想,端着素饼前去找卢氏。 “小娘子,这里静的慌。”缕儿左右四顾,疑神疑鬼。 “不怕。” 主仆二人择了处干净的小径走,走至鼓楼旁,忽见树丛中站了两道熟悉的身影,月隐入云团,两道身影纠纠缠缠分不开。 "这是!"缕儿见到那二人,忍不住惊呼。 阿婉拿手捂住她的嘴巴,拉她躲到一侧。 山寺清幽,山风阵阵。 低低絮絮的谈话声也随着凉风而来。 "我心悦于你,你并非毫不知情,此番你若娶得阿婉,便如同掌握了整个定北候府,届时我也取得当家主母的地位,你我二人又何需看人脸色委曲求全?" 柳氏站在程景时的背后,说到激动处,从身后牢牢环住他的腰。 阿婉看得心惊,生怕他俩此时滚作一堆。 “放手!”幸而程景时还存了一些理智,他低喝一声,风林树叶晃动,虫鸣止歇。 柳氏因惧怕,悻悻松手。 她停顿一下,转而从袖口拿出一物,交到程景时的手上:“你既然喜欢她,那便先得到她,我看侯府中人的意思,你与她的婚事大约是不成。” “我不需要。” 剩余的话,阿婉便没有再听。 原来!原来竟是如此,当初她只以为那柱迷香是出自程景时之手,却不想柳氏也曾倒插一脚。 “小娘子,我们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夫人?”前去给卢氏送素饼的路上,缕儿还在想方才在鼓楼听到的话。 柳姨娘当真是心狠,她虽看不清柳姨娘给了程郎君何物,可却也知道,那并非是好东西。 “莫要再惊到阿母。”阿婉接过缕儿手中的托盘,敛定了心神,这才踏入卢氏的厢房。 卢氏的房中传来谈话声,低而沉,男子的声音。 “阿母,我给你送素饼?”阿婉疑惑,听见卢氏唤她的声音后,这才推入门,只见厢房中烛火通明,卢氏坐在一侧,正与边上的两人说话。 阿婉见到他们两人之时,不由得瞪大了双眸。 跟阿母说话的不是旁人,正是应该远在京城的太子赵叙与阿姐! 太子束发高冠,不怒而威,见她进来之时,捏住茶杯轻转一笑,阿姐见了她,笑着招手让她过去。 阿婉却是一愣。 “阿婉都这般大了,前年还是小小的粉团。”赵叙笑道。 前年阿姐与太子婚成,阿婉不过十四,她与阿爹阿母进京,她远远地见过赵叙一次,那时他身穿大红喜袍,在一群人的拥促之下与阿姐拜了天地。 而洞房花烛当夜,她寻找阿母迷了路,听到一向不轻易流泪的阿姐哭出了声。 可那记忆太过久远,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卢氏搂过阿婉,解释道:“太子殿下与你阿姐得信,知我身子不好,特意连夜从京城赶来,你莫要愣着,叫姐姐姐夫才是。” 阿婉听了卢氏的话,老实地叫过人。 早上从侯府出发之时,驿馆的人提前来报信,按阿婉记得的,太子与阿姐应该要晚到一天。 “过来让阿姐瞧瞧,都是快要成家的人了。”郑玥的才德之名自幼远扬,若论起贤德,京城中的贵女们恐怕都要稍逊于她。 明嘉帝眼光毒辣,见过阿姐郑玥之后,不曾征询过太子的意见,便定下了这个儿媳妇。 阿婉走到郑玥身边,任凭阿姐打量她,另一道灼热目光也一直在她身上,久久没有离去。 赵叙笑了笑,他心爱之女子,终于亭亭,可以披凤冠出嫁。 阿婉抬眸,无意中对上太子的眼之后,转而又快速低头。 那年他也似笑非笑的,告诉她:“阿婉,替我杀了傅长珩,我便立你为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