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臣自然是想的,但儿臣不能辜负父皇的信任和重托,更不能为儿女私情弃边地百姓不顾。”
“如此,朕才要把你这些年的功劳都告诉世人,不许某些人再借身份欺负你。”
“父皇,那儿臣可否用多年军功,换别的恩典?”
看景晟眼中含泪,烨帝问:“你想换什么?”
“不要让冰莘嫁给四哥,不要让她嫁进宫里,可以吗?”
“若朕许你娶冰莘,她就不是嫁进宫吗?”
“不瞒父皇,其实,儿臣和她早就想好了,要一起守无归城。只可惜,这永远都是我们的梦想了。”
“看样子,你是已经下定决心,要辜负冰莘了。”
“是,儿臣已写诀别信给她,做了了断。”
“你这是彻底放弃了吗?”
“儿臣如今的念想是希望冰莘忘了我,然后过她想要的自由生活,却不想将来悔恨自己胆小无能,连这样的恩典都不能替她求来。”
“你甘心吗?”
“自然不甘心,但儿臣身为守护北境的将士,为家为国,心甘情愿舍弃自己的性命,又何惧做负心人。身为皇子,更该以大局为重。”
“棋局焦灼,落子无悔,是你等不起,还是冰莘等不起?你不是跟朕说过非她不可吗?怎么,遇到这点小事就畏畏缩缩,你们之间的感情如此不堪一击,看来也不过是游戏人间,逢场作趣罢了。”
万万没有想到烨帝会下此结论,景晟急忙辩解,“不是的,冰莘一直很坚定,儿臣对她的心也从未动摇!”
“那你为何偏在此时露怯,要那些人如意呢?”
“儿臣思虑再三,不愿给您添乱,不想连累母妃,更不能让冰莘为难,在我和她母家之间做选择。皇姐说得很对,形势逼人,当断则断,这样对冰莘最好。”
烨帝斥责道:“你糊涂!你皇姐性情执拗,行事乖张,她的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当年瑞宪长公主和嘉氏极力赞成她和亲奭黎,她一直怀恨在心,且瑞宪长公主对她再婚也颇有微词。
现在一切都还没有定论,她就已先入为主,认定瑞宪长公主府脱不了干系了。她说形势逼人,倒也不假,可绝没有严重到,因你一人之婚约而毁全局的地步。”
“皇姐也是为儿臣考虑,都是儿臣的错,还请父皇不要怪皇姐。”
“朕当然不会怪她,她作为长姐,自然不会害你,可这也不是你的错。晟儿,你本就天资过人,足智多谋,但你却把自己看得太轻,宁可委屈自己,也要让身边的人舒坦。你这样,太累了。”
景晟羞愧地低下头,“儿臣让父皇失望了。”
“你从来就没有让朕失望过,说到底,你是自卑,是不自信。这是朕的过失,是朕亏欠你,是朕没有尽责教导你。”
见烨帝如此坦诚,景晟泪目,叩首道:“父皇言重了,儿臣愧不敢当。”
“人无完人,上天赐你颖悟绝伦,却让你生在紫微宫里,被迫寄人篱下,流离漂泊。你自出生便与生母分离,皇后大智若愚,教你的都是明哲保身,而非算计人心。
后又跟随和淑太后离宫,和淑太后高瞻远瞩,看重你有将帅之才,悉心教导。你久经沙场,见过尸横遍野,生灵涂炭,心怀悲悯。你又师承越奚,学的是悬壶济世。
如此集合养成了你牺牲自我,顾全大局的心性。你习惯了察言观色,逆来顺受,委曲求全。你随你母妃,秉性纯良,与世无争,朕知道,你当真从未将自己皇子身份和过人本领当做谋划的资本。
你这样的性格看似难得,实则是弱点,皇子身份与生俱来,是在紫微宫里的立足之本,是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绝非枷锁。
朕做不到对每个儿子都一样关心,所以有些东西,朕若顾及不到,却本该是你的,你就应该去争。这一点,你应该学你三哥。”
难得温情,景晟受宠若惊,破涕为笑,“学三哥对您胡搅蛮缠,撒泼打滚吗,儿臣可不敢成天惹您生气,我怕讨您嫌。”
烨帝笑道:“怕挨骂,那你不会学他的好处吗,他虽是别扭性子,可从来没有轻易为了所谓的大局,随便舍弃小我的感情。他怎么娶到媳妇的,你不是很清楚吗。你该学他,矢志不移。”
“三哥三嫂有缘相见,天生一对,还幸得父皇赐婚。”景晟说完自己愣住了,“父皇您......”
“两心相悦,是这世间难得。朕还不想真的对不住你,做棒打鸳鸯的恶人。朕的五皇子,乃天之骄子,朕给他们机会高攀!”
景晟欣喜若狂,叩头谢恩,“儿臣,多谢父皇!”
“你也别高兴得太早,这只是朕作为父亲,单方面答应了你。重查沉船案,到底会翻出来什么,一切还未可知。作为皇帝,朕也无法跟你保证,可以把控住全局,让你如愿。”
“父皇仁爱,有您这席话,儿臣就已经很知足了,至少不是毫无指望,就此连个争取的机会都没有。”
“但朕以为,你还是暂时将此事瞒下,先别给她希望了。”
“儿臣明白,即便您点头答应,也总要过瑞宪姑母那一关。”
“晟儿,你记住朕的话,从今往后,不可再苛责自己了。朕不希望自己的儿女重蹈覆辙,切忌像朕一样自私,非把自己逼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追悔莫及。”
次日凌晨,天未明,凌芸景明夫妇,凌君景昕夫妇回到镇国公府。
羲氏看着景明抱着凌芸,从马车上翼翼小心地走下来,眼泪霎时夺眶而出,默默向后退步,紧接着拉住荷心快步走近角门里。
她躲在门后,紧贴墙站着,凝望景明怀抱凌芸的背影,无声呜咽,不敢让他们察觉到自己的存在。
镇国公府一如往昔沉寂,但从前院往后园走,所行经的甬道、连廊,都灯烛高挂,亮如白昼。
得知凌芸要回来,羲氏一早便着人将云翠阁上下内外打扫得一尘不染,一应陈设不曾挪动,还是凌芸在闺中时的样子。
景明轻轻将凌芸放在床上,伸手拿起靠枕为她垫着,看她面露喜色但还是有些倦怠,伸手为她拨开眼前的碎发,轻声问她:“可是累了?”
凌芸莞尔,摇了摇头。扭头看向站在外间的羲氏,见她满眼关切,却不近前,于是轻声安慰道:“娘,我很好,您别担心,快回去休息吧。”
景明并不知道羲氏就在身后,一时见她,骤生怯意,感觉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嘴像粘了封条似的,就是张不开。
羲氏强露出笑脸,“那你好生歇着,我回去了。”
知道景明会照顾好凌芸,又自己怕打扰凌芸休息,羲氏也未多话,便悄声离开了。景明到最后,一句话没说,只对着羲氏的背影行了礼。
羲氏另做主叫秋菊差人先把景明和凌芸的行李都安置在一楼,等分拣出要紧贴身物什之后,再慢慢挪到楼上,以免惊扰他们。
“干嘛非要抱着我进来,叫人瞧了,多不好。”凌芸喝了一口景明喂到嘴边的水,不解地问。
“我抱自己媳妇有什么问题,我想抱就抱。”
“我早在羲家的时候就下地活动了,离开的时候也是我自己走出去的,你这会子献什么殷勤?”
“自然是给人看了。”
“怎地到家了要这样矫情,旁人当我柔弱不说,没得让爹娘看见该胡思乱想,会以为我还没好呢,让他们担心。”
“你受了天大的委屈,合该叫全天下都知道才是,再说了,作为父母,他们担心你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你这话说得不是自己讨打吗?”
“我倒巴不得他们狠狠地骂我一通,可你家里人都太明事理了,你又不哭不闹,叫我心里更不舒坦。”
凌芸讨厌歇斯底里,放大委屈,放大伤痛,并不能赢得所谓的悲怜。这世道残忍,戳破梦幻,乐极而悲,无理之下,无一幸免。
“都说了这不是你的错了,哭有用的话,我定要拉着你哭,我如此懂事,反倒不好吗,你又要惹我恼了不成?”
“自然不是,我哪里舍得。”景明红着眼睛说,“我只怕你一味委屈自己,免得让我自责。”
瞧景明如此,凌芸心里也不是滋味,但她还是故作生气的样子,“可你要是真的心里的疙瘩一直自己解不开,回头我叫我哥打你一顿,给你泄泄火,解一解,如何?”
“也行。”
“那我现在先哭给你看!”说着凌芸咧嘴,故作哭状,“我真哭了啊!”
景明被凌芸搞怪的样子逗得噗嗤一笑,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那蜡黄的脸蛋,“好啦,我的错,不该惹你不快的,你只管在家安心养着,其他的事交给我。”
凌芸虽一直在修养中,但对那场意外的调查也略有耳闻,景明从她好转之后,和凌君、羲珏等人数次去往接官厅。
可惜那船坞周围毫无人烟,光靠物证,没有人证,就算明眼看怎么都能定性是蓄意人为,但缺乏证据不容易彻查到底,更不知这背后牵扯了些什么人事,烨帝那边又会如何裁夺。
先前景明和景昕被刺杀的事至今都没有查清,凌芸早在心里做了最坏的打算,不过多半可能又变成不了了之悬案。
即便凌芸知道景明不会善罢甘休,哪怕她一样心有不甘。可她已敢不奢求会找到真相,给自己和孩子一个说法了。
她知道自己和景明的能力太有限了,面对那未知的黑暗之地,势单力薄,太力不从心了。
如果真相的代价是坠落深渊,那她宁愿不要真相,但求景明和这一大家子人都平平安安的就好。
无力的自保,或许是最有效的方式。
凌芸颔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