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来了……苏白鹤勉强撑起身体，想把眼睛睁开，却仅仅只掀开一条细缝，对她而言足够。

那人的剑光似翻搅月镰，悄无声息，将铛玉殿充盈着铁锈腥味。

他站在她的身前，一手穿过她的膝盖弯，一手揽过她的肩，抱着她往外走。那副狰狞傩面满是血迹，遮住他的脸，甚至声音也是闷闷的不甚清楚。

苏白鹤也不是没被人揍得这么惨过，像以往那样将身体往深处窝，那人却是一僵。

她嘻嘻笑道，“你老板对你一定很头疼，竟如此抗拒男女接触。”

那人道：“我没有老板。”

苏白鹤愣：“那你是谁？为什么要救我？”

他正欲开口，一道道破空响声擦过他们身边，席儒带着禁军在宫墙下追赶，箭矢不断射来。席儒道：“阁下只要把人留下，我定不会伤你分毫！”

那人没有停下，背着苏白鹤继续逃。

苏白鹤嗅到他的身上，因为血脉喷张散发出来的气息，如那沾满晨露的鸢尾花，清凉味道，泠泠泛香。一支箭刮过她的手臂，划出道血口，席儒立刻喝止弓箭手，他也停下来。

他突然对席儒喊话，“听闻四百年的信阳席氏出过十三位太傅，八个丞相，是士族里的典范。可下面那位是谁？也是姓席吗？可为什么彼席非此席，莫非墨水喝多坏了脑子，才进宫当阉人？还是，席大总管不甘心你家子息丰盈，迟迟熬不出头，选了条捷径好翻盘。”

席儒的脸色十分不好，垂在身侧的手握拳又松开。

苏白鹤打消顾虑，他的确不是任何人派来的，嘴毒话多谁人受得了？她低声道，“别惹怒席五郎，没什么可失去的人疯起来很可怕。”

幸好他脑子不笨，不做纠缠，背着她逃向御花园。

那人道：“他们害你成了这个样子，我恨不得宰了他们!!!”

苏白鹤心道：她是个杀手，干了不少缺德事，难道还指望别人对她以礼相待？他们能，她都不自在。

两人从一方假石进入，七拐八绕，出去的地方竟然是禁宫西直门外。不远处的护城河桥墩子上拴着一匹马，那人解了缰绳让马奔向东边，却带着苏白鹤坐上向西的乌篷船。

禹霜夜晚宵禁，两人挨到天亮才逃出城，半天时间到了五十里外的翻云石。那是一块像云朵的巨大石头，周遭寸草不生，常年刮着夹带尘土的风。

石前有三条路，向左通往哥舒城，直行通往华云城，向右则是曲阳关。

那人自称“紫”，伸出手在车窗外比划，跟着他们的两辆马车围着翻云石绕圈，前往不同的方向。

苏白鹤躺着难受，坐起来。紫递给她一个绿松石质的小瓶，她拿在手里端详，“‘生息’？”

影子楼曾经接过一单生意，便是和九派十二门抢这个“生息”，她几乎折损大半人马，自己也身受重伤，才把“生息”带回主顾手中。很多时候，她并不知道任务的意义，只觉得这绿松石的破玩意儿稀罕，这么多人抢，也有把武林正道踩在脚底的狂妄意思。

苏白鹤仰头服下，“生息”乃未名药，也就是不知道谁制的，但习武的人却都知道它是神药。她的伤一夜之间大有好转，被揍得睁不开的眼皮也慢慢消肿，能看清周围物事，和人。

紫坐在对面，傩面后的目光幽深，她幻想这副面具后的光景，事实证明，她缺乏想象。

车内寂静如斯，轴轮声响更衬得氛围别样复杂，不知道为何，她竟然有些不自在，推开车窗一点点让风灌入，紫道，“把窗户关上吧，你还有伤。”

她依言松手，把瓶子扔下，任它滚向紫的脚边，“这条路通往华云城。我不去那里。”

紫：“荣帝的人就在后头，你浑身是伤，怎么逃得了？你跟我走，我不会伤害你的。”

苏白鹤：“这句话，就像我杀人时，告诉他们会死很快，一样的不可信。”

她是希望他们死快点的，但永殇剑的剑气就像老奶奶的裹脚布，又臭又长，那些人被寒冰剑气折磨的生不如死，久了，谣传她爱搞虐待。

后来，她带着永殇剑，再带着一把匕首，刺一剑，再捅一刀，人死得快了些，虐待的污名却比从前更甚。

紫的双手交叠握着，似乎很紧张，紧了紧又松开，“……你的名字其实不叫‘苏白鹤’。”

她看着他：“所以呢？”

“……”他道，“龙音术，你的名字，先代大祭司龙圣绯的继承人！”

她勾下头，根本不想听。

这反倒让紫大胆了些，“我知你不信，但这就是事实。你出生在玄金城神殿，是第四十五代大祭司！”他还欲再说，苏白鹤掀了掀眼皮，一副“继续编继续，快说我是那颗沧海遗珠”的表情。

紫顿住，突然向她伸手，“你的手上有玄鸟图腾，在……”

对于一个杀手而言，突然行动很危险，几乎同时苏白鹤抽出他腰间匕首，撕拉斜切，刀刃贴着他的脖颈而过。他一掌拍向车壁，借力避开，匕首才险险擦过咽喉。

紫终于知晓，影子楼是个什么地方，首席杀手是个什么称号，在地狱里的人是个什么样子？

苏白鹤摆弄那把匕首，银光在指间翻搅，“你有空可以去茶楼听书，若是能听到‘扒开千殇鹤的真实身份’，你会知道我不仅是公主，王女，夫人，哦，还是个宦官。”

这个，她也很无奈，请了托去洗白，却越传越凶，说书最卖座的便是这个。

苏白鹤和紫在车内打起来。“砰”、“砰”几声，吓得车夫弃马跳车，无人驾驶的马车偏离正道，忽然撞上石头，狠狠颠簸，让两人猝不及防撞在一起。

苏白鹤的伤口裂开，衣裳浸出鲜血，紫然躲掉她的手刀，倏地窜到车厢外，顶替车夫驾驶马车。

紫扯下傩面，扔掉，“我叫紫然！是上一任大祭司姮翡的儿子，不管你信不信，我是来找你回后殷！”

苏白鹤握着匕首走出，视线停留在紫然脸上，轻挑起一边的眉，咂舌，长相……还不错。

这人有超越性别的容貌，润美姿仪。和那些被称之“绝世无双”的容颜相比，他是天上的云。他的眸色极淡，看起来凉薄清冷，微拧着的眉头、目视前方而不惧的神色，又让这幅稍显阴柔的面庞有孤勇坚毅之感。

“…哪里，后殷？”她回神过来，愣住。

那是个四百年前被九肃灭国，遗民逃到无人之境苟延残喘的国家。

九肃曾数次用兵妄图彻底消灭，却被雪鸠荒原上食人的巨鸟打退。那里既成了屏障，也成了枷锁，让后殷与世隔绝四百多年，至今不见天日。

大祭司？后殷的大祭司？！

影子楼的生意遍及全部东陆，但后殷犹如沧海中的一粒尘埃，毫不起眼，也没有主顾会买它的生意，所以，苏白鹤对它的了解，大概是从面前这个男人开始的。

紫然的母亲是上一任大祭司，神殿一族出生的孩子自龙圣绯大祭司死后，非死即残，不可接任。这样的境况一直到龙音术出生。龙音术开口说话的时候，元老会办了接任大典，让两岁小孩成为新的大祭司。此后，逼迫紫然母亲姮翡自尽，最终，她被教众杀死在神殿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