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汤泉山的众多别苑之中,茉莉苑从外观看绝对算不上是惹人起眼,但胜在内有乾坤,又依山傍水。自山顶而引的温泉水,缓缓注入以青石砌成的星辰池中,水流不息,潺潺流淌,直通山下。斑驳的潇湘竹错落有致的生在星辰池四周,筑起一道天然的屏障。
阳春之月,百草萋萋。骊山以北,温泉星辰,风中峦,壮厥类之独美,思在化之所原,美洪泽之普施,乃为赋云:览中域之珍怪兮,无斯水之神灵。控汤谷于瀛洲兮,濯日月乎中营。荫高山之北延,处幽屏以闲清。于是殊方交涉,骏奔来臻。士女晔其鳞萃兮,纷杂遝其如烟。
昭叶公主倚着青玉石沿,静静的站立在星辰池中。她的膝盖常常刺痛难忍,每夜入睡之前必是发作,只能以浸泡温泉水来缓解痛楚。宫中太医看过后,也只道是无奈:“凉露惊秋,露结为霜,霜冻杀百草。公主殿下又在青石地上跪了太久,寒气侵体,这膝盖疼的病根儿算是落下了。”
昭叶每夜在星辰池中站立良久,直到双腿麻木失去痛觉才能入睡。
身体的痛,尚可以通过麻木来缓解,心里的呢?要过多久才会麻木,才不会那么刺痛。这样浑浑噩噩、半梦半醒的日子,她已然过了许久。
熏蒸的温泉水汽氤氲着四周,使她眩晕不止,她纤细的四肢无力支撑,只能抵靠着池沿。脑中一片混沌,可心中却十分清明,那一幕幕无法触及的过往似潮水般不断袭来……
朝堂斗争从来都是后宫延续,昭叶无法想象自己的母后萧皇后当年是通过怎样的手段,登顶后位、正位东宫,将萧氏一族从偏隅朔方一角的没落士族推举为长安城内煊赫一时的贵族;她更不曾想到母后的病逝,会是东宫衰败的开始。
昭叶公主这张脸据说与她母后有七分相似,只是年纪尚轻,气韵上还远不及萧皇后那般风华绝代。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昭叶还不到十岁之时,萧皇后便病逝了,人生不过匆匆数十载,可这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女子却为大周青史留下了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萧皇后走的早,只留下太子李适和公主昭叶这一双儿女。深宫之中,亲情是最奢侈的东西,兄弟相争、姊妹嫌隙,相互利用的事每天都在上演,皇子公主间大多也都淡漠疏离。宫中人人皆叹,似太子兄妹这般,年龄虽相差十多岁,却是格外的亲厚。
昭叶公主十一岁那年,她的父皇明宗皇帝伤心难抑,年幼的公主在深宫之中,并无人悉心照拂。太子李适将她接出皇宫照料之时,见她强忍着泪水在眼中打转,便问道:“叶儿,你哭什么?宫外难道不比宫中更加广阔自由吗?”
昭叶不假思索的回答道:“叶儿只是在想母后,若是母后还在,父皇便不会这么伤心,更不会不管叶儿。”眼泪随即再也止不住,夺眶而出,像个孩子一样扑向她皇兄的怀抱,哭的十分伤心。
李适长长的叹了口气道:“是啊,母后若是还在,该有多好。”他抱着自己年幼的妹妹,轻轻的拍抚着表示安慰。
此后的数年间,昭叶公主反复的重复着这句话。若是母后还在,皇兄的储君之位也许还会坐的稳些;若是母后还在,东宫未必会落得如此。
萧皇后病逝之时,明宗皇帝闭守着萧皇后的长阳宫月余未上朝,终日陷于绵绵无尽的怀念和伤感。长安城中人人皆道,当今陛下是如何的情深,对逝去的皇后是如何的悼念。
茕茕独处,形影相吊,物还在,人非旧。萧皇后病逝的第一年,明宗常常去长阳宫中,有时看到昭叶公主也在,会恍然失神很久,那神情哀伤不已,令人望之恻隐。即使是无意间看到一块萧皇后生前很少佩戴的玉髓,也会让这位九五至尊睹物伤情,黯然神伤许久。再后来,干脆下旨封了寝殿,违了祖制,为还未行及笄之礼的昭叶公主在宫外开府建衙。
旬武二十九年,明宗皇帝遣工部司稼少卿梁守仁监造公主府。取江南山林中的荆杨之材,择一千余木,操斧斤者数百人,朝泛江汉,夕出河渭,运至长安;又着饶州巡检司褚绥监造督运新平窑烧制砖瓦石构件,千中选十,百中选一;铜镜三千片,黄、白金薄数万番,以供能工巧匠雕琢。工部总四署、三监、百工之官属,以供其职。
公主府的选址紧邻着东宫,以方便太子照管。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双辕承枌,丹梁端直,明窗列布,绮井崱嶷,雕饰绮焕,浚鱼藻池,所修殿屋极尽华丽,站在府内紫宸台上,终南山清晰可见,长安街道尽收眼底。这大周朝百年来最为奢华气派的公主府,令宫中其余庶出的皇子公主无人不心生艳羡。
昭叶心里明白,她的父皇大抵是不想她这张与萧皇后太过相似的脸时常出现,以勾起他心底的哀伤,之后便很少在宫中走动。
昭叶公主起初以为她的父皇与一般的帝王不同,情深如斯,令人叹服。直到后来才觉出帝王的情深终究是做给世人看的,好景不长,她出宫后不久,太极宫便夜夜歌舞升平,长阳宫昭华殿被封以后,她的父皇怕是一次也没有再踏入。
此后数年间,东宫形势急转直下、如履薄冰。想起当日父皇所为,昭叶公主只得苦笑说,若真是情深如斯,又怎么会一面打压东宫,一面扶植齐王。年纪越是长大,她越能体谅到她母后的不易。
旬武三十年,明宗皇帝整日沉溺于后宫,不理朝政,将监国理政之权交由了太子李适。朝堂之上,东宫和齐王府的争端日趋激烈。往往是一件小事,都会演变为双方角力的风暴眼。
五月中旬,扬州盐商崔石,行贿敛财、勾结扬州知府衙门属官兼并盐田、欺压百姓,无所不用其极。官商勾结,敲骨吸髓,致使原先那些以盐田为业的百姓和盐工失去生计。人不堪命,遂皆去而为盗,更有甚者,被逼上了揭竿而起的绝路,扬州四郡十三县民怨沸腾,江陵郡下辖周县几乎发生暴动。
明宗皇帝勃然大怒,下令刑部主司和宫中影卫彻查,此事一来二去,追查下去,竟查到了昭叶公主的表兄萧长昇那里。
齐王党的支持者沈氏一族借机向东宫发难,户部侍郎沈哲更是上书皇帝,痛斥东宫,直指太子监国期间推行的盐铁新政和外戚萧氏一族的横征暴敛是导致此次民怨起义的罪魁祸首,一时间大周上下纷纷质疑太子李适并非治世之才,难堪大任。
李适苦心在地方上推行的盐铁新政终是因为阻力太大,功败垂成,监国主政之权更是被明宗收了回去。
此后东宫最大的助力外戚萧氏一族不甘示弱,为了报复沈家,昭叶公主的舅舅萧碌接连将沈家的人拉下马,以清除他们在朝中的势力。
朝堂之上,沈氏一族与东宫对立旷日持久,昭叶公主曾问过她的皇兄:“沈家处处掣肘东宫,时时拉开鱼死网破的架势,参与党争说到底不过是为了家族谋取最大利益,齐王手下的势力又不止他沈家一股,他们这样在明面与东宫缠斗,杀敌八百自损一千,讨不到半分便宜,接连折损了在朝中的势力,可是为何?”
太子李适只得沉沉地叹了口气,“沈氏一族原是长安城中数一数二的望族,太宗年间曾出过两任内阁首辅。父皇登基前,沈家对户部的掌控可谓是一手遮天;父皇登基后,沈氏一族才接连遭到贬斥。沈家如今当家的沈夫人,便是那位病死的赣南道节度使沈稹大人的夫人,她如此仇视东宫,怕也是因为母后的缘故。”
太子的话一语惊醒梦中人,昭叶随即便明白了。这世间没有无理由的爱恨,沈家如今势微,尚还能拼上一拼,若是将来她的皇兄继位,沈家怕是再也无法在长安立足。
思索片刻后,昭叶沉声道,“这位沈夫人能当上一家之主,主沈家大事,想也不是寻常之人。一个女子能做到和男子平起平坐,甚至高于男子,势必做了连男子都不敢做之事。皇兄日后可要多加小心提防。”
说起沈家这位早已过逝的沈稹大人,便不得不提起昔年宫中发生的一些旧事。那时昭叶还不到五岁,萧皇后也还未封后,只是一个十分得宠的贵妃。
昭叶公主在宫中总听太监宫女们说起,长安城的上元节灯会是如何的热闹,她那时年幼好奇,就去找她的母妃萧贵妃要出宫的令牌,萧贵妃自然是不准她随意出宫胡闹。无奈之下,昭叶便每日跑到龙华殿缠着她的父皇,小公主几番撒娇痴缠下来,明宗皇帝终是拗不过这个她最宠爱的女儿,准许太监乔装带着她,于上元节,出宫玩耍一日,又暗中调了大批宫中隐卫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