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匹骏马,从高处奔腾到低流平地。这些雄壮的马儿事先喂得饱饱,它们经过主人的精心打扮,把辫儿翘得高高,就是为了叫主人家在一群陌客面前讨个彩头。
亨利几乎大声咕哝:“嘿!我们穿的像要饭的,他倒做得像要饭的,看来这个大获全胜的夺位者太心虚了。生怕我们抢了他的!”
精神抖擞的马儿不免留下一地粪便,那粪是稀水。原来这个主人把外在的财物全都用在了精心打扮上,不曾为马做得一点好饲料。那些麸皮、大黄、卷心菜等等都是刺激其精神而空虚其体魄的糟践烂食,偏偏奥吉托古就要这么做了。仿佛眼前一千匹骏马在他眼里不过是可以一次性花出去的钱财。这些没有煽过的公马似乎不需要他花更多精力。
一切铺张浪费的做法不过是在这些帮助他夺位的日耳曼人面前彰显他的财大气粗;而一切表面工程不过为了掩饰他内心的诚惶诚恐。他担忧他惧怕,他二十年如一日的苟活,日日都想着复仇。却等来了一个不是机会的机会。
当后方的匈人二小王——契丹人可卢浑氏和鲜卑人足可浑氏带着大众缓缓出现在后队的时候。人们才恍然察觉,原来大队人马都在这两个实权者手上。是他们背叛了蒙杜克大王,伙同外人一起砍下了首领的头颅。
当上万的匈人部众挑着原本同族人脑袋慢慢列阵的时候,所有人的手都情不自禁地握上自家武器的木柄,自从南方的罗马崩溃以后,除了哥特人和法兰克人,没有人面对过数以万计的骑兵,尽管其中多数人衣衫褴楼,看起来和他们日耳曼人一样,像是叫花子..甚至身材更为瘦小,可没有人能抵抗这些吃苦耐劳的骑射手们。他们一路从遥远东方迁徙来此,谁敢要他们的帐篷和牛羊,他们就要谁的命。
陆陆续续又有两个日耳曼蛮子首领到了。阿提拉闻到其中一个留着髠发的男人身上一股鱼腥味,不用怀疑,这个人也住在北方...按照他们复杂的语系,有叫“莱昂多基”,也有叫“斯堪的纳维亚”的,那是一片被冰雪覆盖的完整大陆,有数以百计的险峰和渔港。阿提拉心神为之向往,理智却把荒诞的精神从险滩之中拉回。
没有人敢孤身一人去到可能吃人的蛮子地域上,连不尔罕提到他们的时候,都说:那些擅长登陆和海战的家伙大约是不会水的匈奴一生不可能征服的地方。
另一个看着在场唯一一个矮小的孩子,慢慢的弯腰,用手撑着膝。这个男人的额头很大,简直像一块凸起的肉瘤,而发际线极为靠后,两缕细长的小辫从鬓角两边耷拉下来,将侧脸盖住。他的眼睛活像一对蚌珠,中间的黑玛瑙可爱地上蹿下跳,这个人有着比阿提拉更深的黑眼睛,却把口鼻几乎都掩埋在棕黑色的深密胡须之中。
“我是来自北方的约翰森,啊,小家伙,我猜猜你是谁?如果你是奥吉托古的儿子,那么站在这儿未免有失本分...哦~那你就该是蒙杜克的儿子!嚯嚯!那老家伙四十多岁生的小儿子吗?那么你要当心,奥吉托古这个人一向不讲道理,我上次邀他一起喝酒,一个生意没谈成,那个家伙佯装酒醉,抽出刀子冷不丁给我一下,瞧!这儿还带着伤呢!”
这个男人一边说一边捋起袖子,果然是一道颀长的刀疤。他朝着孩子呵呵笑着,似乎只是一个忘年交。他有差不多三十岁..罗马从政的起始年纪,一个部落头人的奋发向上的年纪..却可能是一个战士的衰退期。他的身体的架子太小,连腰间的斧头都是小号的,跟手头边劈柴的家伙差不多,斧柄短得大约只有阿提拉的手掌长。
约翰森大约只是个音译的代号,这人说的是哥特语。但却未必是哥特人,哥特人理当在匈人的南边。
“我不是今天的主角,就像希腊人发明的戏剧那样,观礼者总是高高在上又被排挤在外。”这个人说着很附庸风雅的话,于是二里之外的一家人闻着味道就来了。
那是四王子范淖尔布一家。父亲蒙杜克死了,连头颅都被践踏在地上,凶手正在炫耀他的好马儿,这个同样雅好人伦的男子却开心地像是在过生日。他唱着跳着是个踏青少年模样,穿着晋人坎肩双袴,却又保守地穿着里衣,圆圆的立领在垫肩之外别做加长,看着就是一副放荡懒散的风骨。
他像个老朋友一样面带春风走来,那些腰间别着锋利长剑的羯族人打着腰鼓,足下也踢踏着浮屠乐舞的节拍,两个人对上了目光,也不说话,只是笑着来了一个大大的拥抱。
那眼睛里简直是杯中晃荡的浑酒,酷烈而真挚。或许两个人确实可能是朋友,哪怕自个利益都可以出让...只是一旦牵涉到阵营纷争,大约两个人也毫不犹豫地百刃交颈,誓不相饶。
阿提拉忽然松懈下来,觉得这样的友谊又可气又可笑,觉得这样在真诚之外刻意蒙上的暗影就是两个人之间的分寸感了。他看着这一对男人拥抱而后分开,很自然地没有相互寒暄和问候。范淖尔布灵活地切换语言,拉过一旁的妻儿,细细地介绍。
范淖尔布有一正室三个侧室,侧室即侧阏氏,没有资格在正式场合出席。座位也一定要在部落头人的下首,这是规矩。
“喔,我的五弟?”范淖尔布似乎刚刚注意到这个旁观的小不点,他新奇的目光看过来,就像欣赏一只平生不曾见过的珍禽异兽,连眼里都闪着好奇的星星。
“来,这儿是匈人命中的大典。哥哥现在就告诉你:没有那一代王位是平平安安过渡的,总要有那么几个人流血,长生天收走他们,就像那些秃脑袋僧人信奉的泥巴雕像一样享受血食。在上的也要我们供奉些活物,不只是现杀的,还要有些主人家原本舍不得的。”
这人说话就像绕口令,生动有趣,仔细想来却又令人反感。他将一切贪残苛暴之举当成了世间的常则....阿提拉不禁要想,难道他们生来就要活在这片泥淖里?
跑马的仪式已经结束,出了一身汗的奥吉托古背后跟着的马匹背上没有几个人,可见这个复仇者的嫡系寥寥无几,他剩下那些吃人手下强盗们被排挤在外,没有人愿意待见。
众人以亨利为首,大踏步迎了上去。粗大的八尺巨汉一路没有给强盗头子一副好脸色。甚至包括后面的匈人二小王,虽然似乎算知情人甚至同谋,但谋约一旦完成,某些原本不对眼的人便当面露出难看的脸色来。
当奥吉托古伸出那只握着马鞭的手的时候,当先的亨利啐了一口,忙不迭似的躲开。抱怨的声音惊天动地:“嘿!老熊瞎子!你演给谁看呢!我须不是你的下属!”
还有北方蛮子中间更难听的话:“穿上了王服,终究像个女支女生下来的拐着脚的破烂货。”那些话嘶哑难听,还不背着当事人,做惯了强盗头子的奥吉托古也不得不变了脸色。
这些人的话多是人身攻击和侮辱,就差拔刀在他脸上画个血印子了。为了人前的尊严,他选择了张开手里的马鞭,抽打着地面,作为对那些腐烂言语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