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吞吞的马蹄走在匈人来时的小路上。士气低得吓人,那些得到阿提拉许诺的牧民们留在了北方。这些欢欢喜喜的人作出承诺:只要阿提拉来年能带着上万人回来,他们将重新回归世子的麾下。
但草原上最不值钱的就是信仰和义气,大王们朝令夕改,伴当兄弟们彼此背叛、血浓于水的亲情比不过寒铁的马刀,人前的慷慨总要挨上暗处的利箭...这就是匈人,自单于时代起,互相撕扯至今。如今罗马北方的广袤平原山岭之中没有哪个部落比他们更擅长对付彼此。
如今跟在身边的都是庭木越哩留下来的残部,由呼少晏率领。一旦这位刚刚还没和孩子站在一起的射雕客突然改变主意,阿提拉大概就要一个人被抛弃在风雪里。晚上点着篝火的时候,孤零零的孩子等来了不儿罕合勒敦,这个一肚子精明和坏水的萨满提出乘夜钻进呼少晏的帐篷,强迫这个如今态度暧昧的家伙站队。必须要这个人交出军队,不然他们倒像是客居在此的旅人。
不过孩子拒绝了。
“我不能期待人人都讲信用。你们跟我讲诚信这个词的时候,总是拿故事做例子,可我从来没见过真实的例子是什么样的,可卢浑王不也宣誓效忠大王么?他还是砍下了大王的头颅啊。”
“所以他们成不了气候。你看昨天哪有人支持他俩,回到族里也得从大王的几个孩子里头选。”不尔罕逗着他,脸上的笑容又难看又僵硬。“你的机会还是很大的,我觉得比起你几个兄长,你算是很讨喜的。”
“大概因为我蠢吧。”孩子没有用疑问句,他形容不出“好控制”这个词汇。别人也没有教他如何把“容易”和“全盘控制”两个词组成一个。他用的语法七颠八倒,有时候书面语、有时候书面语口语混杂在一块,别提有多别扭。
但发音尽可能往标准上凑,尽管无论是不尔罕还是蕞音教给他的都不算标准的语法。
“唉,世子怎么能这么想呢?”萨满急得抓耳挠腮,别的萨满都在帐篷里,对新的大王进行投资。或者等着新的大王选出来,继续混吃等死。这些萨满确实比一般士卒生活优越得多,起码一天中总有一顿是有肉的。
“因为我年纪小,他们就可以站在我身后成为真正的王了。蒙杜克爸给大概是太不听话了吧?你说他解散了长老会,把叔叔伯伯、兄弟姐妹们杀了好多,可他现在也死了..仇恨还是延绵不绝。”孩子想得出神,却忽然说:
“你说,当年的人和他们的子孙要是都死绝了,那么仇恨是不是就完了?”
原本趴着看着他的不尔罕被吓了一跳,麻竹杆一样的男人又瘦又高,因为有营养供应而有七尺高的鲶鱼脸像蚂蚱那样蹦跶着,反过来把阿提拉吓了一跳。
“你说什么?”他仔细端详孩子地脸,确认这些话不是出自恶毒而是思考。他先是哭丧着脸,呜呜咽咽地干哭着抹着眼眶里挤出来的眼泪,继而呵呵大笑。
“对啦!对啦!这才是草原大君该有的思考。一切都是你的绊脚石和敌人,记住,做王的本能就是恶鬼,就是长生天挥舞的战戈,就是要来奴役别人的!”
可那样真的好么?阿提拉看着不尔罕又哭又笑的脸,总觉得拒绝的话还有反驳的话早在形成的时候,就被自己吞咽下去了。做了那样的大君,不就是保留原本氏族姓氏的呼少晏所说的东方帝国的皇帝,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么?
他们的帐中细语被一个掀开帷幕的人粗暴打断了。孩子看到进来的人影才放下心来,那是一头枯败的希腊式灰发,在如此荒僻地界的希腊人大概只有六十多岁的阿杜海尔。老人一进来就是责怪:
“帐篷挨着帐篷,跳枒挤着枝丫。”他用流利的希腊语叫帐篷里两对眼睛成功卡壳。不尔罕和阿提拉都不怎么懂希腊语,而且希腊各个城邦之间口音不一,有时候连他们自己人都要细细分辨一番。
“你们吵到我了。昨天今天都下了雨,夜黑风高没有月亮。忒弥亚或者阿尔忒弥斯总是不愿意向暮气沉沉的人展开笑靥,这我明白。可不尔罕,孩子终归是孩子,你叫他远远跨出一大步,只能叫他被自己的脚印绊倒!”
阿杜海尔还是以前那个模样,对谁都没有好脾气。偏偏他说的话往往都是肺腑之言,只要和这个老家伙不犯冲,谁都能在他面前说两句。
“那是你,谁都知道没有人能取代你。一个从小跟你学着种庄稼的,十几年才能把你手艺学到一半,就算是奥吉托古那个狗东西继位,也不会动你。”
“没有人无可替代。”老人沉声反驳,“只要那个君主不愿意把未来留给别人。而要故意享受,最后留个烂摊子,甚至弄得他自己都无法收拾。”
考虑到阿杜海尔是被罗马人迫害流浪到此,或许希腊人同胞也参与了迫害他一家的行动。不尔罕也就明白了这个老人的怨气从何而来,六十多岁的老人期望稳定安宁的日子。可就在平静的日子里,蒙杜克大王和她核心的四五百亲随一朝之间被杀。两个毫无理由的匈人小王给出了一贯的动机——可笑的野心。
这份野心并不能让两个野心家登上王位。那些万人长屈服了,可千人长和百人长们几乎脱离了部署,可卢浑王麾下一万出头,足可浑氏甚至兵不满万..他们派出信使,四处游说,可大家闭耳塞听,甚至有一波波掌旗的旧部南下,去寻匈人的其余三王,渴望再有一场图兰大会,把大家召集起来评理。
“匈人们暗潮汹涌,我建议各位先不要回到营地。这是来自一个老人的忠告,他见识过许多拙劣却行之有效的阴谋,哪怕被识破,那些野心家们也有武力保证它最后目标的达成。”
帐篷外又淅沥沥地下起冷雨,这两天外头黑雾蒙蒙,第二个掀开帐篷的是克鲁伊塞,背着十根投矛的青年告诉他们要趁夜起身。
“我们只能走走停停。日耳曼人不会帮我们做主。而呼少晏大当户的兵力无法和二王相比。我们甚至不敢在阔路歇脚,只能走背面的山道,从缓坡上爬过去。”
克鲁伊塞说的轻巧,其实根本没有路可走。北方的寒风灌满了每一处植被生根的地方,这一带植物本身耐寒,带热力的本就不多,可食用的就更少。阿杜海尔手下的奴隶只剩了几百个,这些用惯了的种植奴隶们排成长队,推着补给。他们也是唯一一支沿途需要补给队的匈人队伍,看上去不伦不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