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箭和衣料的消耗也要计算在内，我们一旦划破了衣服，未必有新的可以换来穿。”克鲁伊塞上前认真地为孩子整理皱巴巴的衣服，阿提拉用来作战的小马这两天不堪重负，累倒了，克鲁伊塞就狠心地把它做成风干肉，散给士卒们。这次阿提拉骑着的是足足有五尺背高的匈奴马，他只能跳着上马，或者更进一步的需要别人服侍坐稳。

山路不陡峭也不狭窄，探子专门画了七歪八扭的地图，偏偏这些奇怪的图样在不识字的匈人之间流传得很开。大抵那些粗蛮毫无因由却浅显的知识能被广大俗人快速接受，甚至那些自以为精明的家伙还发明了一个图样的不同版本。

如今静静摊开在克鲁伊塞手中的羊皮在阿提拉看来那上面不过是一些嘈杂的线条，还有一些不堪入目的绘图。不尔罕捂着孩子的眼告诉他：

“没办法，咱们的士兵需要解闷。虽然匈人十二岁就可以成婚，但一旦普通士卒错过了十五岁，往往就需要掳掠女奴才能完成一户的编制，这些低俗下贱放浪的图画往往就能变成大家喜欢的东西。”

但无论怎样低俗，这样的图案之间藏着只有不识字的士兵们才能懂得的原理。克鲁伊塞辨认了好一会儿，才在其中找出了现有的通路。

“好消息，大概我们不需要越过那些狭隘的山谷，走一条没有密林的小路。”这些北地的波罗的人和东边的高加索人提前布置了版筑的门首，呼少晏一路上几乎是把手下的士兵都散出去。不尔罕上门质问的时候，这个一脸憔悴的男人说“我们几千人对付不了任何人，除了奥吉托古。但可卢浑氏反倒会盯上我们，在绝对的劣势下，多了几千柄马刀并不能叫你感到安心。”

这个留着鬣须的男人意兴阑珊，“人心总是趋炎附势，我担心这些士气低落的家伙会放弃他们的长官，投向另一边。”

他手下的士兵已经在大峡谷这一边制作夯土的建筑，这些仿造罗马长垣的防御工事看起来咫尺可越，实际道道沟壑纵深，不但能减缓进攻者的脚步，还能从三个方向援助被正面突破的裂口，蓝天将雪峰过滤到只有山尖的部分疏忽可见，一片片上好的林木依着迎风口蜿蜒。

这是一条走不完的长路，今年他们离开这儿。明年可能复来，呼少晏叫他一部分部下就在这儿安居。要是回去之后那些眼见不能登上王位的野心家们开始诛锄异己，那么这儿也暂时不失为一个去处。

“难怪留在南边的日耳曼人喜欢依着丛林安家。四方受着群山庇护，内中一片未尽开垦的肥沃黑土，每一个谷地足以叫一个小部落在这儿生根。”不尔罕感叹着，他仍旧骑着驴子赶路。没有人认为一根麻竹杆能提刀上马打仗，不尔罕自己也觉得一旦军溃了自己这个累赘不如装疯卖傻拖延一点时间，也算是尽了最后一点用途。

“我以前也是在谷地的，东阿瓦尔人就是这样生活的，但那片地方还是轻易被匈人攻破了，这几年有更多的阿瓦尔人加入了我们部落，我们已经有差不多五十万人口，却依旧要内讧。”

马背上的孩子一样士气低落。事实告诉了他什么能比之前不受宠爱的境况更糟糕，那就是夺去他看似天降的世子身份，重新将他贬为一个不知名的小子。

“打打杀杀地日子大概是没有尽头的吧？”大概孩子还是不明白明明已经有了所谓“祖训”：匈奴不打匈奴。可大家还是在没有撕破脸的时候把这句话高高供起来，在自家需要的时候就把这座牌匾弃若敝屣..为什么一定要把这些铁则当成灵活运用的标靶呢？他怎么也想不明白。

正这么想着，前方马队忽然停下了。为首的那个百人长捎带惊慌地射出鸣镝。他们遭遇了敌人。

那是一字排开的青葱小马，正前方那个火烈鸟也似打扮的母马背上一个骄傲的公主一样的人物趾高气扬，用恶毒的言语讥讽着每一个垂头丧气的匈人战士。说他们是一群没有勇气的败类和被打断脊梁的丧家犬。

不过从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口中说出来的难听话，有些成熟的战士细想又觉得未免可笑。那个抬起头的千人长认出了前不久才被救出来的右谷蠡王的女儿——帕拉茶朵，用更浑厚的声音打断她又尖又细的荤腔：

“奥克塔尔家的二女儿！你要知道，一天半以前，我们刚刚救了你。就在那一群会吃人的强盗之间，要知道你的姐姐可是尸骨无存，你一定亲眼见证了她的下场。但更可笑的人却是当二王子发狠的时候，你选择了躲在几乎要杀了你的大仇人身后。叫这个摇身一变的弑君贼为你出头！”

他这番直击内心的话语引来那个女人更多地斥骂，没有人能想象地出这个还算秀丽的女子说出许多难听的话，当着众人的面，一点儿也没有矜持和羞耻心。

于是有些同样带着恶意的匈人士兵开始反唇相讥，包括编排一些难听的话题。草原上没有人重视妇女的贞洁，但士兵们编排的内容更为低俗下流，甚至背弃人伦..那些腌臜话反过来气到了小红马背上骄傲的小公主，她拈弓搭箭却没想到几日里来的雨把弓弦泡得过分松软。加上一个月的囚禁叫她身形虚脱，箭矢软软地塌在地上，更是叫嘲笑她的人笑得更欢快了。

“好了！把弓弦收一收，匈人不打匈人的话题，在我这儿还算起效。”迎面四个人抬着一个牛皮蒙好的大椅，椅子上坐着一个跛着脚的老人。那个老人留着匈人传统的髡发，细细的鞭子从耳边耷拉下来。其实与其说是匈人，这种辫发更像是羌氐人，那条跛脚就蜷曲着靠在额头旁边。老人极为矮小，拢共不过五尺，和一般吃不上肉的奴隶差不多去。

但谁人也不能忽略他可怕的名头，“屠夫奥克塔尔”就是当初他对乌拉尔群体可怕的镇压，才叫匈人东方部落成为拥众八万、战马数十万、牛羊百万的最大一支。族里鲜卑人为他们带来了铸甲的手艺，因此凡是战兵，人人披甲..皮甲像不要钱的一样从皮革匠手里飞速成形，在匈人的东方部落，匠人和十人长同一个待遇：不需一体纳俸、不需要被随意指派编户、不得无故被殴打、甚至不需要上前线玩命。

或许也正因为如此，这股匈人的士卒装备最为精良，因此也就难怪右谷蠡王的几个女儿各个鼻孔朝天、觉得自家天生高人一等。

“我们真像是要饭的。”克鲁伊塞看着对方衣甲鲜明的装扮，再看看自家穿着兽皮袄的士兵...北方黑旗部吃苦耐劳..可所谓的吃苦耐劳，可不就是穷么？他们可做不到人人一副皮革甲，更何况那些线缝扎甲都是快一千年的老物了，这些老式扎甲早在罗马共和国时代以后就被淘汰。

“是奥克塔尔大王。”不尔罕则更为细心，他看到跛脚的老人站起来，随从伴当给他递上头盔，老人摇手拒绝，铁盔几乎能挡住一切流箭，但平日里戴着可说不上舒服。

“他是东方青旗部落的首领，匈人的右谷蠡王。他的部落最为强悍，看到那些青葱马没，烧包的老东西把一部分家底随便亮给人看。我敢说，哪怕南边双帝的罗马，单是一个军团也凑不出这样整齐的花色。”鲶鱼脸口中满是艳羡，连呼少晏这边的下属看了这个阵仗也是战意大减。

人数一旦上万，便无边无际，更何况右谷蠡王亲自出巡，排场一定要带够。呼少晏的队伍沿途留下许多修筑土堡，到了这儿，堪堪破千。

“我想见见我的外甥。匈人四部向来都是一家人，我想见见那个敢在交战之际带头冲锋的五岁孩子。”哪怕女儿在身边总是吹歪风，精明的老人也不会为那些孩子气的话所传染，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量。他的年纪只能比蒙杜克更大，但至少五十岁的老人看起来精神矍铄，语气也透着一股和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