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尔罕在孩子背上推了一把,孩子懵懂地跨马向前,在回头之际,不尔罕小声地叮嘱:“快去呀,包括我,包括所有目前还愿意跟随你的部下们。都期望咱们的世子能找好下家,匈人就是这样残酷,如果你能被相中,成为过继的儿子,那么大家还会和以前一样围绕在你周围。”
孩子怔怔地望着他,从愣怔到收回眼神也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但孩子仿佛有很多话要说。这些话就像忽然涌起的潮水,在岸边扑腾翻滚,来的快去的也快。等到他要说出口时,那些酝酿许久的话却忽然忘了。仿佛夏日干旱天际的一片乌云,连天空都水都被炽烈的阳光挥发殆尽,再也挤不出一滴雨点,落不下一颗质问的眼泪。
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是谁,也几乎忘了自己是世子,落难的世子、奇货可居的世子,他不会有朋友!也不能有朋友!匈人内部结构就是这么尊卑有序!
但他几乎还是要问,这句话一直折磨他好久,是一颗难看的肉瘤、是疾病和精神癫狂的根源、是痛苦发作的诱因,那是萦绕不去的问题。
“我到底是不是蒙杜克大王的孩子?”爸给看他的眼神一点也不对,就像盯着一头亲自带大的野狼,欣赏他小时候的宁静安康、却又害怕它渐渐锋利的獠牙和利爪,希望它永远是自己控制的刀刃,如果实在折断了、也要断在有用的地方。
但这句话阿提拉自己说出来的声音很低很低,他不明白原因..也许是事实没有给他勇气去面对;又或许他根本没有底气问出这些话;或者聪明的孩子认为在族里根本不在重要位置的不尔罕也不清楚这些隐秘。
最可能知道原委的无过于蒙杜克大汗本人、大萨满、还有当初负责“接生”他的女奴们,女奴说不定已经永远不能说话了,而随着核心当事人的纷纷消逝,也许秘密永远是一个秘密。颛渠阅南喊他孽种,无非是基于可疑事实的一重臆测罢了。
他或许本不该有亲人的,长生天的孩子本就该是一无所有地降世。就像他日日夜夜重复的梦一样...如果他选择接过老人手中的烈焰军旗和苏鲁锭长枪,会不会好些呢?那些他不曾盼望的日子,是否就会真的离他远去?
所以他回身询问的话细若蚊蝇,也许他自己都不曾听清他说了什么,或许那些嗫嚅只是他个人的心语,不曾在稀薄寒冷的空气里留下半点缝隙。或许悲哀本就是他的母亲,长生天特意降下这样无时不在的母亲来陪伴他,当痛苦滋润满心田的时候,抚慰就会如期降临。
说来也怪,两军对陈。却是阿提拉第一次没有感到肃杀的气氛,他觉得身后那些愿意跟随他的将士恨不得一个个把头埋到冻土里,希望它答应右谷蠡王的每一个字,当它这头小狼把自己卖出去的时候,这些配搭品也能顺便把自己卖个好价钱。
他不喜欢这样的人,但这些人却都是他的下属,不到万不得已,对他保持“绝对忠诚的阿该们”。
短短二十步距离,孩子走了仿佛一生那样漫长。坐在羊绒大座上要四个近卫抬着的老人打了个呵欠,瞩目这个信马由缰的孩子叫身下的马儿走着猫步,当小小的身影回头的时候,仿佛有离群幼兽的悲苦..它忍住了没有哭,因为凄苦变成常伴它的风帆;因此当小兽回过头的时候,它把营业化的笑容变成了扭曲狰狞的模样,因为有几千张口需要他代替他们把自己卖给别人,蒙杜克大王已经是过去一页了,阿提拉太过年幼接不住这柄大旗,他们迫切需要一个新的主人。
奥克塔尔皱着眉头,看着脸上扭曲如那些德鲁伊摆布出来的疯狂怪异的藤蔓一样伸展弯曲,看着孩子从伤悲转为愉悦和不知所起的狂喜...这个传说中能带着士卒冲锋的五岁孩子给他的答卷很差。
像是一个被逼着跪下的野狗,被迫收敛着獠牙...但想到这里,奥克塔尔自己就笑了出来。自己五岁大的时候,二愣子一样带着两个侍从就去挑战野猪,结果打了小的来了大的。他们只带着短刀,如果没有绕树转弯,恐怕已经身上多出几个窟窿。
这么小的孩子哪有那般复杂的心思?要是隐忍已经作为图章篆刻在这个“长生天使者”的血脉里,那么他奥克塔尔何妨把一头狼崽子培育长大?
匈人本就是一家,他们会攻伐出去。去开拓更广袤的视野。不列颠、斯堪的纳、日耳曼丛林、高卢、雪峰、亚细亚、西班牙、罗马,放眼天地,哪儿不能是匈奴的牧场?
“小家伙,过来。”他简单地朝孩子招招手,示意他走过来。而不是在马背上需要他仰头。
“北地的甜瓜是咸的,我们的马奶酒和刀豆也是咁的。”他示意那些随军奴隶们献上瓜果,就像招待客人一样。无论如何,他们不该对一个孩子苛刻相待。
“你们有阿杜海尔那个希腊城邦来的为你们种粮食。那些难以入口的粗大麦就是士卒和马骡的主食,可我们不一样。东边的大平原更适合种豆子,还有你们那儿选种的小麦。我们什么都有,除了波斯人的礼堂。我们征用了萨尔马提亚人的祭天礼器,他们开开心心地献出来,因为我不但尊敬他们的信仰,还带着他们一起发财。”
他说了一大段不着边际的话,才将眼神对准确正主。孩子喝下奴隶献上的马奶酒,那些侍卫本以为五岁的孩子会被其中浓郁的酒气呛得咳嗽,可是孩子平静如常。那是一潭死水,却在人前清可见底。
也许那对过浅的眸子里一定藏着什么,但奥克塔尔觉得不必看明白。无非是孩童过早的叛逆举动,期望自己与别人有着不同而特殊的地方,何况这个五岁孩子真正上了战场,也许倒在他手上的敌人已经有十个。
这就是有着未来无限可能的战士啊,这样的猛士,匈人部落里越多越好,还有自家的营地更是需要这样的人拓宽门面。仔细盯着孩子举动的奥克塔尔已经想到了别处,耳中自动过滤着自家女儿发嗲的声音。
也许自家那个孙子会和同龄人很谈得来。同时他也有着疑惑,为什么年纪相仿的蒙杜克大王会有一个这么小的遗孤?还有堂堂匈人北方部落的霸主,差不多四五十万人口的大部落,就这样被一场阴谋闹得四分五裂了?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可算是天赐良机。他有足够的理由和武力去干涉这场内乱,匈人小王弑主的先例绝不能在这儿泄洪,不然大家有样学样,匈奴又将再一次灭绝自己。
“大王?大王?”耳边听得侍卫在小心地呼唤,奥克塔尔这才回过神来,歉意地冲正在望着他的所有人和蔼笑笑:“上了年纪,未免精神总是不集中,我观察这个千里驹呢!雄壮的小马,有时候不容易被看出真正的天赋啊!”
阿提拉一个轻翻身下马,脸上那些悲喜交杂的情绪已经不见了。刚刚只是被自己的胡思乱想狠狠地冲击了一次,那么多人都需要依附他而活着,这就是身上沉沉的担子。
矫健的身手引来一片叫好声,五尺的匈奴马背可是比孩子还要高出一截,如今阿提拉远没有那些健壮的男丁高,匈人吸纳了许多其他民族,因此两个骑在马背上的战士往往会出现高出两个脑袋的奇葩情况。
高加索人普遍比故匈奴或者康居羯族人高出一头,属于东边的阿瓦尔人也不矮,他们为这个只能到他们腹部的孩子而欢呼。而年迈的奥克塔尔看了看活跃起来的气氛,就把自己的硬弓塞给孩子,告诉他何为自己挣来的脸面和尊严:
“拉开它,我可以保留你麾下士伍的编制。包括那黑云旗。”老人将手里的硬弓递给了孩子,这是标准的二石弓,草原上的射雕弓双手难以发力,一味用力意味着一把好弓会被蛮力扯坏,这是一场无声的测量。浮沉多年的右谷蠡王没有告诉孩子关于测试的真实要求和一系列潜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