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默默地接过弓,呼少晏已经教过他怎么开弓射箭了,一石弓在阿提拉手里像根玩具一样轻松。但两石弓就需要微微用力了。甚至绷紧的弓弦和正牛角的粗劣设计阻碍了正常人发力的技巧,想要高效而迅捷地拉开它,需要用些巧力。
而世上每一张弓都是不同的,呼少晏没有教会他识别弓的技巧,孩子上手的一瞬间,那弓弦马上回弹,差一点儿伤到他的手。
原来奥克塔尔是把弓弦略微扳紧才递到他手上的。阿提拉手上没有扳指,孩子没有合适的配套装备。小小身子还在发育成长,没有专门的匠人为他打制贴合的装备。他一直在用制式装备,包括木杆矛、锈迹斑斑的铁刀、还有人手一匹的匈奴马。
他没有自己专属的配套用具,哪怕是帐篷,也和一般牧民没有区别。蕞音的自家儿子还经常在晚上哭闹,于是安静的阿提拉就将仅有的一个女奴让给蕞音,叫他们母子俩住在帐篷里,自己一个人去空地上睡。
因为他是长生天的孩子,在天上的父怜悯他决心将他收回身边以前,寒冻和疾病似乎都在主动远离着他。想到这里,阿提拉露出了苦涩的笑容,那笑容只是林地间的蝉脱了蛹蜕,第一次来到地面情景。高高的大树遮天蔽日,连随处可见都青草都铺天盖地地欺压在头顶。他无暇旁顾,因为身边正有一只伪装成绿叶的螳螂,巨大的镰刀正随着微风一摇一摆....这又是一个巨大的考验,阿提拉不知道搞砸的结果是什么,只是,他似乎无路可退。
他的人生本就无路可退,甚至无路可逃,无处可走。一场场单调乏味的噩梦,就在这儿重复上演。或许是时候换一个地方了...就像不尔罕说的浑话那样:匈人男女老幼都随时可能组成新的家庭,什么亲朋故旧、在生存面前不值一提。我们甚至能见到荒年之中饥饿的牧民在火灶上生煮他们自己的孩子。
在一片胡思乱想中,孩子吐气阖眸,缓缓拉开两石弓,没有费多少力气。
“能强引三石么?”奥克塔尔盯着他的眼睛,忽然问。
“大概三五石都能的,我不知道世上有多硬的弓。”
这话引来老人一阵大笑:“看来风吹不倒的黄花木、柴烧不尽的马桉也是有的啊!”他说了北地的谚语,黄花木算是高加索人眼中名贵的木材、没有人舍得将整棵树长成之前锯开;马桉是会侵占其他林木生存空间的自私鬼,这些树代表了两类人的品质,可惜不懂自然植被的阿提拉一句也没有听懂。
但老人的意图或许是明显的,他朝后方招招手,一个马上的留着毛糙胡须的男人立马跑下来,渊渟岳峙地往旁边一站,孔武有力的形象立马就立起来。
“这是我的儿子,连我的儿子的年纪都足以当你的父亲了。因此我才对你是蒙杜克的儿子这一事实深感惊讶。毕竟我们是同龄人,他小我五岁..可这样年纪的草原人难道还能生下旺盛的子嗣么?”老人仔细瞧着孩子的脸,“你一点都不像他。”
这句喃喃自语之后,老人将他拉过来,背后一个百人长立马扶了孩子上马。“走吧,我们开拔。所有心里头还承认自己是匈人的都可以跟上来。”
老人没有多话,那双睿智的眼睛从每一个耷拉着脑袋的匈人战士面庞上扫过,而后自顾自地享受着奴隶的服侍。上了自己的枣红马,慢悠悠地前进,右谷蠡王所经之地,所有匈人齐齐住马,行着注目礼。
前边传来悠悠的呼声,那是一种乐器,叫吹风筒,犀牛角或者象牙最宽的那部分磨成的,发出的是“空空”的声音。有些艺人喜欢在上面穿孔,吹出或尖锐或低沉的声音。这次的乐手模拟的是北地的风声,吹得人心底无尽寒凉。
但看到自家世子被右谷蠡王相中,隐隐地又有一分期待。直到归队的阿提拉叫旗手们照样打着北方部落的黑云旗,四下里才渐渐有了欢呼声。
人们为了自己找到新家而快乐,没有人关注一个孩子在思想里走入了死胡同...他觉得自己就是摆放在市场的羔羊肉,明码标价,被人们转让出去,换取大众的和平与安宁。
“如果是这样,倒也不错。”孩子在马上开始有了自言自语的习惯。但心里那根结似乎时移世易而越拧越紧,渐渐地有刀砍不破水浸不透的趋势,唯一可喜的或许是那根小芽还未能长大,那泥患重重的水潭里,还有澄清的可能。
大有力的手从后方拍拍孩子的肩膀,调皮地把身子藏了又藏。
那个披着紫色小斗篷的男孩子缩在马腹,阿提拉找了半天,才听到身下一阵轻笑。
“谁?”他赶忙俯瞰,那个大小子就立马从马腹下钻到他身后。
那个人一头狂怒狮子般散乱的头发,或许时常洗头的原因,飘逸而没有异味。这或许就是贵人家的孩子,阿提拉嗅到了乳酪的味道,这个大男孩的伙食一定不差。
但这个坐姿有些叫人别扭。阿提拉被人从身后环抱着,那个还在笑的大男孩双手环绕他的前方,代替他握着缰绳。
那种手势霸道又轻柔,分寸拿捏得极佳。五岁的孩子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别扭。好像草原上的女子被心爱的男人搂在怀里奔跑。
“喂,赶紧下来。”孩子想不到什么生僻词来辱骂,也想不到如何叫这个霸道的大男孩松开他人生的方向盘。
那股熟悉的厌恶感又来了,仿佛身下的那匹小马不再受自己使唤,连同自己一块,成了别人家的战利品。
“嗨!我看你跟罗马来的那个小大人一个样,一天天愁眉苦脸,好不容易说几句话,却是个姑娘腔!”大孩子想到什么说什么,继而又用稀松平常的语言刺激身前的孩子来。
“你看,你现在就是我的俘虏。草原上抢新娘也是这么个德性。部落里的战士一旦看上了那个女人,那些奴隶和护不住他们将要成婚的家眷,往往给人抢了去,甚至连自己家门也守不住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