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提拉讨厌这个人说的话,因为孩子的语言既天真又肆无忌惮。在表面的天真之余,隐含着恶意的讥诮,甚至还有栽赃和谮毁。
“你爸给死啦,他可不是个好爸爸。你看,他有那么多奴隶,也不知道分你一半儿。现在,那些人又绑架你..”身后那双手箍紧了孩子的腰,叫四尺的人儿愈发不舒服。
“你已经抵押到我们部落啦!”他欢快地笑着,充满着狮子般的征服欲,阿提拉从这个不知名姓的张扬男孩这儿收到了奔放如一匹野马的狂浪情绪,同时还有一种难言的畅快和痛苦。
他心里头确实认为自己是被“大家的目光”裹挟着才才加入了匈人右谷蠡王的队伍。有什么是真正想要并且迫切想得到的呢?也许什么都没有,他自有意识以来没有一次曾经为此动过念头。相反,看到蕞音那会哭会闹的孩子反倒嫌弃他太吵。
最近蕞音老是在耳边说什么“我的孩子长大了将来一定比你有出息”等等话,哭声大确实是一项优势么?也许是的,阿提拉去年在雪地里捡到几只落下雪冠的小鸮,不尔罕却劝他早早扔了。那是自然的选择,能挤占同窝位置的小禽兽总能抢到更多的补给喂养,就会比别的更茁壮,进而把一窝生的兄弟姐妹蹬下窝巢。
他记得不尔罕和他说这些“道理”的时候一脸落寞,从他手里接过也许摔断腿的小鸮,静静地放在白雪化开的地方。
“尊重长生天的意志,咱们匈人也像这些小禽兽一样,生来,就要把锋利的刀剑对准自己的宗亲。”这句话始终在孩子心底回荡,也许长大的雏鹰也会把曾经的一母同胞踢下窝巢,这就是长生天的意志,也是他们的宿命。
“喔,看来这句话真的伤到你了。”背后的男孩子居然摸了摸他的脑袋,“你跟那些大人一个样,看来被调教得很乖。那些烦闷几乎全憋在心里了...那些头人就是这个模样,他们受了气的时候,就喜欢互相斗在一起,有时候还偷偷动刀。”这个时候,那个似乎想要逗他笑的男孩子把声音来源地凑到他耳边:
“可咱们爷爷可狠了,那些敢私斗的不是被刖了脚、就是被削了手,贬为奴隶。残缺的奴隶到了奴隶营里也要受欺负,最后往往活不过一个自然月,你说好不好玩?”
一点都不好玩吧?中间有许多人就这样死了啊..孩子在心里默默地说。背后毫无疑问是一头小狮子,狂放的鬃毛扎得他生疼,哪怕幼狮也长出了浓厚的鬃毛,叫学大人在血腥角斗场里厮杀。
“嗨,你不会为那些奴隶感到难受吧?你以为他们是值得同情的动物么?”背后的小子开始摇晃他的脑袋,阿提拉几乎想发火,但想到这位一定是右谷蠡王麾下某个贵人多孩子,寄人篱下的他又把火气生生收了回去。
“所以说你是个榆木脑袋啊。在这片草原上,哪怕是同情心泛滥的女人和孩子,都是不长命的。那些妇孺,关键时候也要提刀杀敌,有时候比男人还要凶狠。”身后的大男孩在马背上一扭一扭,坐得一点不安稳,让人觉得这个调皮的仿佛才该是年纪小的那一个,要别人来照顾他的情绪。
他放肆地点着孩子的后脑:“算啦,说什么你这个榆木脑袋也不可能听懂。认识这么久,到了草原上汉子互通姓名的环节了,由来达·布莱达,祖父说咱们匈人也要学着罗马人那一套,姓氏名字分开,还有自己的字母语言。我才不喜欢那一套,总是这样,咱们还要学自娘胎里没有带出来的破文字。”
其实算是不该抛弃这些匈人故俗吧..孩子很想反驳,但自家底气不足。再说了,说出来这个已经很唠叨的大孩子只怕还要说个不停。比平时的柏柏尔人蕞音还要烦人。
“你有朋友么?”孩子想要换一个话题,或者说,鞍前马后的坐姿已经叫他很难受了,他只到对方兇口,那么这个孩子一定在五尺以上..看起来最多十岁的孩子能有五尺高么,匈人的成年人也差不多就这个身板。贵人家的孩子果然伙食好。
“看,到了!”背后伸出一只手臂,叫他看向近处和远方。群山和低谷围绕着河畔和千鸟的湖面曲折蜿蜒,绵延的大平原在散流的河水面前被冲出无数滩涂,中间积聚了不知多少肥沃的黑土地,这儿的河川随着时令或急或缓。天然的灌溉区把成片的大麦和有限的燕麦和东方引种过来的耐寒水稻,亚麻和甜菜连缀成阴,在那阴凉地下,就有不少穿着简陋的奴隶就近照料。
这仅仅是广袤河川的一角,因为阿提拉知道,他们就是从东边来的,匈人的东方部落享有最广阔的大后方,一百年以前,他们还受到东南高加索人的不断袭击..但最近一百年,他们征服了高加索人,甚至还有波斯来的萨尔马提亚人不断加入他们。这些引种的技术,也许来自那里。
“当日头西垂的时候,你就能找到我们的营地了。”背后那个讨厌的声音又要这样说,阿提拉知道他在炫耀,在炫耀自家的人众广袤,北地的黑旗的确没有好地方..连阿杜海尔都感慨要是一年到头没有那么多冻死人的节气就好了。
可东边虽然照旧很冷,却有着不冻河和充沛的淡水。还有数不尽的牛羊广布原野,怎不叫人新生羡慕呢?偏偏留在东边的却都是一群改头换面的家伙。奥克塔尔大王率先取消了原本匈奴的姓氏,把东方带来的旧传统一概取消。
这地方既没有犀牛,也没有犀牛角可以用来吹号,于是海螺和兽骨变成了最泛用的集结号角,在号角吹拂之下,没有人敢违命停留。他们快速穿过只容纳一人通过的河湾,经过架着石桥的湖面。随行的原北方部落匈人都惊讶于同族人令人优异的夯土技术,如果可以这般修桥铺路,那么生活在雪原的匈人是否可以在山岩之中打洞?游牧和林牧、渔猎是否没有隔着一层厚厚的围墙?
没有人知道这个答案。但大家明白,东方青旗部落的总人口一定超过了五十万,其兵力至少八万,因为有了农业和畜牧业的互补,这儿可以养活更多人口,这儿气候照样寒冷,但土地比罗马北方更肥沃。这些内湖的居民居然发展起了捕鱼业,呂苫连绵,那些极寒带的鲜鱼白条也似的坠在网兜里。那些蜘蛛线或者牛筋、刺猬毛做的网线万一断了窄了,就用稀糊糊粘补,就像当初秦汉长城的修补技巧一样。
粗工照样在北地各方聚集的匈人手上形成了精细活。唯一缺失的只有文化,他们之中百分之九十九是不识字的,甚至连本族语说的都磕磕巴巴,识字的并不受他们的重视,这些粗野的男人女人生来就不爱被别人灌输需要用到头脑去记住的知识。
“我们营地很漂亮吧?”背后那个讨厌的大孩子还在说着自傲的话。还有这个人随随便便的名字,由来达布莱或者布勒达什么的,他一点也不想记住。这些名字可能具体含义一点不深,因为创造这些词语的匈人自己也没有文化。不儿罕合勒敦和蕞音能成为阿提拉的启蒙老师,仅仅因为他们懂得另外几门语言,仅仅因为比一般人更能读书识字。
也许到了南边,这样的人随处可见。这样有着卓越见地的人也随处可找来一片。想到这儿,阿提拉终于被自我主义的精神麻醉或者战胜了,没有见地的孩子狂想着,也许南边比这儿的稻田更油绿比麦子更金黄..尽管还远远未到成熟的季节,但金灿灿的光晕已经铺展在这片生机勃勃的土地上。
“看,鹰把巢穴驻扎在孤峰绝壁上,咱们也不能比他们差了!”
在经过一处山道时,背后那个烦人的狮子终于肯跳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