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自家小院的路径很长，那个自持贵人多老妇人只是像驱赶野狗一样拿脚拨弄他。但识相的扎卡利亚斯用学者的长袖庇护着孩子，他一边拉住孩子的手，几乎是拖拽着将孩子扯离风暴中心。

“你不该得罪她。”扎卡利亚斯脸色难看，“虽然那些话语很伤人，但你要有小厮的眼力见，远远地逃开，就没有事情了。甚至波斯宫廷就有这一类弄臣，他们一边做着驴跑的姿势，一边滑稽地拍着自己臀部。这样，原本反感你的贵人也会拿你当笑话看。不要觉得作践了，当贵人一笑的时候，危机也就化解了。”

阿提拉不明白为什么其中的“弄臣”、“作践”这些组合在一起，就能形成叫他无法接受的词汇。

“那些弄臣是谁呢？”

扎卡利亚斯被问得一愣，“自然多是从东方学习过来的...太监..呃，还有阉伶。”

于是孩子缠着他要这个波斯来的撒迦人把一系列词汇解释清楚。当他明白了宦官、阉伶这些词汇的含义的时候，更浓重的阴云罩在他头上。

“难道我就只配做那个么？”孩子话语中带着不加掩饰的怨愤，他们一起从悬空的土石走廊上走过，路过东哥特式样的木制塔楼，几百米的小山被他们绕了一圈，这才走到后面，一片种植甜菜等经济作物的绿田。

“我们用这些踩在脚底的烂菜叶喂兔子、喂鸡、喂奴隶，我们吃他们的肉..压榨奴隶的每一寸空间，甚至在荒年，要求每个奴隶出去采集，他们挣来的百无其一能被自己享用，一旦发现这些懒散是家伙偷吃，只要不在丰年，一定得割了他们的舌头。”

学士一边比着横切的手掌一边带着孩子走过地上都是混入泥土的烂菜叶的湿地，褐白相间的驯养的野兔随处出没，草蛇在提笼旁边吐着杏子，家犬呜呜低咽，看到了主人回来，忙不迭地摇着尾巴。

“这儿后面一片有一处就是我的住所。”扎卡利亚斯指着后方一片连缀成阴的碧树，树下有无数草屋，不难想象有一间存在着无数书稿的小屋，一个渴望宁静的学士在嘈杂的环境之中默守一方平静。

“你的住所就是这一间。”差不多八尺的学士指着面前一间正面外开门、圆圆窗户眼被蒸笼一样的木头外壳拴住一半的小屋。屋子大概久也无人住了，门口还算洒扫得干净，可里头的积灰已经从未能紧闭的门缝之中缕缕漂泊，陈腐的霉味和香灰的余烬混在一起，凄凉颓败的声息便自产其间。

“后面需要主人家自己清扫。”扎卡利亚斯欲言又止，他没有看到大王给孩子分配半个奴隶的迹象，难道一个五岁的孩子要挥舞着比自家高出一截的笤帚，以可笑可怜的形象告诉大家何为勤勉么？

“他们没有来么？”阿提拉想问那些旧部下的去向。可不尔罕临告别之前就提醒他：什么是犯忌讳的万万不能主动问出来的，不然，表面大度的奥克塔尔也许就会觉得咱们表面加入了人家，私下里还是抱团排斥外人。

“哪些人？”学士不解，但他有智慧的眼里闪烁着星星般的光芒，于是阿提拉也就明白哪些问题不宜再问。

那个跳脚的孩子又来了，布莱达总是这般活跃。这么一会儿，这个一点也不乖的孙子似乎见过了祖父，奥克塔尔将一头刚猎获的小鹿挂在五尺来高的少年的脖子上，这个十一岁的孩子也就一路蹦蹦跳跳来到阿提拉接下来的家。

“祖父把你捎给我了。”他说的话就像霸道的抢亲。扎卡利亚斯无语地看着这个小祖宗，抱怨地说着：

“你祖父总是要你跟我们这些学者多认些字，多读些书，可你一天天骑马打猎，甚至远迈高加索山，深入数百罗里，去萨珊人那儿抓捕奴隶。你知道萨珊人多么强大么？十年前，他们叫东边罗马的六万人军团尝到了巨大的屈辱！那是一个成型的国家，需要匈人四部联合起来才可以对付。喂！”

扎卡利亚斯打开男孩的手，他讨厌被别人拨弄胡须，撒迦人视须发为生命，如果是别人，他说不定已经上前殴打。

只有阿提拉呆呆地看着比他大六岁的男孩在他眼前胡闹，他从未想过还有这样不带多少恶意的捉弄，也从未想过一个孩子会如此不知分寸地戏弄一个成年人。他们好像两个世界的人，布莱达仰仗着“将来要继承大位”的身份就可以乱来么？可好像也不算多肆意妄为，在扎卡利亚斯的死命反抗下，这个调皮的狮子戏弄的动作有所收敛。直到大男孩看见了他：

“嘿！你不会就是跟着这类人读书读傻了吧？！”仿佛野孩子一样的布莱达大声嘲笑着他：“爸给就曾经告诉我，在汉人之前，那些地方分成许多个国家，他们短暂统一又陷入混乱..最后一个姓刘的战胜了姓项的，那个姓刘的和姓项的也都是不读书的！他们都当了各自的头头，最后那个姓刘的后代子孙还和曾经罗马皇帝一样威风！”

孩子思维跳脱，和布莱达一比，阿提拉觉得自己的脑袋瓜简直是僵化的蚕蛹，永远被裹在茧里。布莱达又说：

“还有咱们的冒顿单于，他打败了姓刘的，咱们连文书都没有，是不是比那个勉强还识字的姓刘的更厉害？”

孩子找到了暴力能战胜文明的绝好因由，于是作为学士的扎卡利亚斯挎着脸，他也是被萨珊人驱逐到这儿的，哪怕袄教之中也不都是兄弟，有什么能比背井离乡理想破灭来得更绝望呢？原本组织好的劝说词在这一刻全都忘怀了，布莱达无意中触及了人家的伤心地。

“这儿没有我的事情了。”神色郁郁的扎卡利亚斯转身离开，这个时候学士抛下了一切礼节，连一句道别也没有说。也许这些不知名的没有被寒气冻住的小花会告诉临走的学士何为悲伤，但阿提拉知道，他会再来。因为在学士的背影前方，他看到了不儿罕合勒敦的身影，瘦弱的萨满朝自己挥手，却不敢在布莱达在场的时候与他相会。

那会被误认为“旧部私会”，也许那个萨满是胆小的，也许连阿提拉也是胆小的，他害怕看到那些活泼的、时常跳出自己视线的身影。在一贯的场景之中，那些灵魂死寂而凶残，孩子已经习惯。因此布莱达大大方方与热情反倒叫他无所适从，叫这个孩子本能地想要推开发光发热的事物。

难道一条冻僵的蛇就该靠近火炉吗？他承受不了炉火的炙烤，也无法忍耐其中的炎热。他看着布莱达就像老朋友一样赶走了别人，心中十分不习惯。

“管那个老掉牙书袋干什么？哦，我忘了，你原本也和他们一起的，死读书读死书，就是不会看活人。”

活人只会伤害人啊，阿提拉在心里默默地说。其实布莱达只是不会掌握分寸感，倒是没有那么讨厌。像庭木越哩或者颛渠阅南..阿提拉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两位名义上的兄长，豺狼虎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