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提拉在入冬以后都有好心情,白日里布莱达在外面总是找人打架,遛狗跑马他也再不阻止了。十一岁的王孙似乎确实懂得不少道理,看似荒诞,实则远比他这个连孩童天性都失去的孩子成熟。
“到了十三岁,大概爷爷就会催着我上马,帮我物色那些半天打不出一个屁来的贵人女子,给我订婚。他什么都依着我,却又叫我什么都为集体牺牲。奥克塔尔大王常常重复的一句话就是‘我们是族群的领头羊,也是王位上坐稳的奴隶’,我总觉着奇怪,老家伙这么不喜欢做大王,当初为什么要和几个兄弟争位?最后大家都血脉只剩下他一系...他手刃了七个兄弟!”
当两个人在木屋里拿着小小的铜碗逗着碗里刚刚捉来的蝈蝈玩的时候,布莱达说出了这些话。正是这些头头是道的言论还有布莱达有些沮丧的神情才叫阿提拉相信,原来这个孩子真的比他优秀比他成熟,原来这个一天到晚几乎没有多少时间不胡闹的大孩子也是有烦恼的。
他的烦恼似乎也不比自己来的少。
“我以为只有我们部落才有兄弟相残的事。”阿提拉小声说,已经过去了八个月,他还是常常梦到骑着黑马的奥吉托古意气风发地向他冲来,在面前一个回旋,潇洒地抛出蒙杜克大王的首级..这几乎是阿提拉最近以来经常重复的噩梦。每一次梦里都是大差不差的场景,篡位者意气风发,炫耀他的战果,那个隐忍二十年的男人真的能做上王位么?当初接待自己的可卢浑王居然会谋杀蒙杜克大王..这是孩子怎么也想不通的事。
“谁说不是呢?从冒顿单于以后,咱们匈人总是在王权更迭的时候杀来杀去。我爷爷正是看到了这些才早早选中我的父亲作为接班人,就是鲁嘉,爸给天生一副蒜鼻头,我一点儿也不像他..他笑起来像个希腊的渔民,爷爷说他一点没有英雄气概。但也正因为如此,那些藏在憨厚笑容里的手段叫他天生是个伪装的猎手。外头叫他‘变色龙’,你可千万不能这么叫。”布莱达严肃地警告。
“我一定不会这么叫鲁嘉叔叔。”阿提拉答得很快,他不会拿这个事情开玩笑..事关他个人的前途,还有所有曾经部下的安危,他不可能去鄙视一个自己从未见过的人。
“大概大大继位的时候没有那么多兄弟相残的事情吧?”布莱达有时候也像个大人那般担忧着未来与前途,“毕竟,大王有四个女儿,也有三个儿子。我的两个叔叔似乎都不被爷爷看中,说他们只爱闹。”布莱达挠挠头,半夜出去疯玩的后遗症来了,他的头又油又飘,总是有蚊虫攀附其上。幸好这儿冬天很冷,要是在旧迦太基,布莱达估计要死于蚊虫并发的热症。
“对了,我的叔叔叫鲁温和杜利,你知道我们东方部落距离东边最近,却是最早改名换姓的部落,咱们早就不用那些落伍的姓氏,和马扎尔人一样用着简单的名字,父子兄弟之间有时候也用名字称呼。”
当话说烦了的时候,布莱达就在木屋一角蜷缩着不动,在寒冷的冬季再躁动的孩子也会慢慢失去活力。奥克塔尔禁止自家孙子总是在雪地打滚,那些温和的雪会夺走身上最后一点点温度,最后叫那个人像无数倒在冬季的动物一样留下一具冰冷干硬的尸体。
“冬天了,估计外面卫兵看得很紧。我不能去外面跑马、不能拉弓射箭,也不能摸盾和直剑玩格斗游戏了。”
同样,一到冬天,布莱达总是显得很懒散,阿提拉见过他不止一次懊丧地说着:“这个冬天过去,下一个冬天,就是我最后快活的日子了。”
这些话叫阿提拉听了,就赶忙纠正:“这是逃避责任吧?你只是害怕长大,害怕担负一个匈人的责任。这是不可以的,曾经无数族里的老人都对我说:没有人可以始终被别人照顾,你要拿起弯刀,保护所有人。”
孩子有些无语法的断续之语每每叫布莱达嗤地一声笑出来:“那些叫你背上责任的家伙,不过是委婉地想要你照顾他罢了。就像怀里的婴儿哭闹,向(奶娘)枒姬渴求奶吃。”
“我只是讨厌长大以后的不由自主。”布莱达接着说。这个时候阿提拉才彻底明白这个大孩子心中藏着不亚于自己的心事,只是他找不到人诉说。
“被迫喜欢上一个看起来不那么讨厌的女人,被迫带着一帮人出去砍这砍那,中间甚至还要把自己的义兄弟给砍了,最后是自己的血亲。爷爷那一辈就是杀了自己七个兄弟才活下来的,不知道咱大大继位的时候,要不要把自己两个弟弟给砍了才能名正言顺。”
听着布莱达的丧气话,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插话的阿提拉赶忙说:“那样怎么能名正言顺呢?无端杀了自己亲兄弟的自家人也不会认同他吧?”
“嘿!怎么会呢?”布莱达望着被填满缝隙的木头屋顶,“有人说,这是匈人的诅咒。因此我爷爷的爷爷那一辈把旧匈奴的头人杀了,自己改名换姓,融入这片大草原。谁知道诅咒不是沿着那些标记,而是顺着血脉延绵。所以我们和别人通婚,把原本匈奴血脉稀释到连我们自己都看不清的程度,可那些可怕的诅咒还是一代随着一代。”
“聪明的爷爷早早立下接班人,女儿又比儿子多,两个叔叔看上去不会与爸给争一争,可将来的事,谁又知道呢?”布莱达失望的眼神幽幽看来,继而又恢复那幅放荡不羁的模样,“也许是你将来要杀了我呢!”
这是一句自暴自弃的玩笑话,却听得唯二听众心里一颤。这回连罗马来的埃提乌斯也缩在墙角..原本这个人质是不该来这儿的,原本布莱达也不该面对外人吐露心声。偏偏懂了政治却不曾仔细提防人心的半大孩子不介意比他还小两岁的罗马军官之子旁听,也从不相信这个把别人当成朋友的寂寞孩子来这儿舒缓一下在异国他乡朝不保夕的内心压力。
他却忘了一件事:不曾走到一起的孩子,终将因为大人们世界的复杂而反目成仇,动起刀兵。他们之间再牢固的友谊也将随着立场、家业、荣誉和国家等复杂因素而变化。埃提乌斯就这样听着两个伙伴的抱怨之语,更成熟的小大人在此时选择了一言不发,还默默地将“匈人内部经常因为王位更迭而发生大骚乱”的情况记在心里...对于此时的埃提乌斯而言,每一个Babarian都是潜在的敌人,可对于朋友,他又天真地觉得每一个没有威胁到罗马的蛮族孩子都是可以争取的对象。
就像他那个和日耳曼人通婚的家族一样。
“怎么会?”阿提拉的回应连他自己都听不见,孩子不可遏止地想到了庭木越哩,大王子和他究竟有什么冲突呢?只不过那个三十出头的家伙看起来一脸阴鸷,将野兽的凶猛狡猾写在了脸上,他们之间确实没有多少交集,但大王子是主动向他靠拢的那一批人的仇人..仅此而已。
世界会叫间接产生纠葛的一群人杀来杀去,无关你选择程序还是结果的正义,都要和污泥为伴,把公理人心这些可笑的字眼披挂在身上,当做胜利者的荣耀,和正义的冠冕放在一起,作为它们屈服你的最好见证。
孩子深深埋首,仅在不尔罕那里,他就接受了许许多多不堪入目的孩童禁忌内容。那些阴谋像雪片,把心头的每一片空地填满,再无其他落脚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