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之中,第一个缓过来的反倒是布莱达,话题发起者是他,看上去最没心没肺的也是他,也许将来第一个尝到权力美味的也会是他,为此支付昂贵代价——第一个被兄弟背叛并在不解中倒下的也可能会是他。这些事情不过是长生天记下的每一笔“可能”,仁慈的天地之父给了人们篡改命运的机会。可看似有希望有很大概率的一场豪赌不会留下半个赢家。人们会因为成长而固化的本性指使,做出对自己最有利、又最后悔莫及的事来。
“我们聊点其他的吧?要是你们为此哭鼻子,这儿可没有汗巾。我的洗澡布可不会匀给你们。”最年长的家伙把颓丧的神情一扫而空。转而用手边的木铲子铲起门口的雪来,“现在咱们东方青旗部落是唯一一个走向定居的匈人,只有春天才会出去打仗,以免咱们的马刀生锈,每次都会死一批人,少一些我熟悉的面孔...嗨!又带到这些伤心事里来了。”
布莱达懊恼地捶着腿,为自己想起某些伤心事和悲观未来而难过,孩子发泄悲伤的途径从来比成人要多,他们点子新奇注意力随时可以转移。
当三个孩子爬上满是积雪的木屋顶,看着貌似不结实的卯榫架构继而顺着屋顶爬上另一边的雪松的时候,一种惊险又刺激的体力活动就把刚刚冒起的悲观苗头一下子掐灭了。东升的旭日被雪松上厚厚的积雪和枝叶所阻拦,刺目的阳光在极寒的地带失去了前进的勇气,只能保守地将最后一点点暖意铺撒到悲哀的世间。
光明从满是作物的地皮那一边透出痕迹,从黑暗的深处绽放一时的光彩。但文明的终末会带走一切,当布莱达邀请着两个伙伴坐在房顶靠近雪松那片区域的时候,冰冷的河水终于在冬天罕见地化冻,青绿色的油水在冰坨的阻碍之中勉强找到一股生路,阿提拉坐了起来,顺着布莱达的目光看向冬日里歇耕的田园,看到成长的冬小麦努力地翻开积雪..孩子沉默着,似乎北方没有能看到一点点生机的地方,他们的眼界被局限在这里,虽然北方还有上千罗里的冰河长川,但总归找得到尽头。
尽头就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大海,冰蓝色的海水如期为堤岸送上浪花,死亡就在一页页蜈蚣船的前面。阿提拉想到了那些“结盟”的北方蛮族,想到这些海对岸的人是否还会如期劫掠?他们靠什么生活呢?据说那儿的冬天光是出门脸上就要结上厚厚一层霜脂。
而静默的埃提乌斯只是望向南方,想起了那个规矩森严的家,那块叫人怀念的同时又充满恐惧的地方。他不曾对任何人说过,在六岁就被作为人质抵押过来之前,他一直受着最好的军官教育、也受到最严厉的惩罚。那些军需官出身的文职人员接受父亲的聘请,一股脑地将罗马的文化和礼仪中最浅显的部分灌输给他,还有一遍遍不厌其烦的爱国教育....还有最令他恐惧的禁闭。
父亲美其名曰“要他克服恐惧”,在学习之余,将他套在麻袋里,几个粗笨的下人将他扛起,经过漫长的一截运输,丢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禁闭室里。
他要在那儿度过白天剩下的光阴,有时候墙角的裂隙偶尔传送过来几缕光源,就能让着急到发疯的孩子欣喜若狂..但更大的恐惧和阴影同样等在那里。那些故意留下的缝隙往往不要几个呼吸的时间就能看到父亲那张肿胀的老脸,拉长了凶狠的望过来:
“埃提乌斯,废物埃提乌斯!罗马的儿子弗兰,天生的与神的贡品弗朗西斯!勇敢起来,要做到在那片黑暗里,你自己就是光。”
那片缝隙被糊泥巴的佣人堵上了,往往最后看到的,是父亲癫狂又气愤的目光。他只好缩回来,努力地做“全罗马人的儿子”,但埃提乌斯始终不能叫自己如太阳那般光芒万丈。
这是父亲自三岁以来留给他的难题:怎样叫自己光辉普照罗马,让末日之帆再度起航,叫腐败朽坏的木栅栏再恢复昔日面貌叫垂死的永恒之城的余光从青春之中迸发生机?
心里隐隐有一种声音提醒他告诉他“你做不到”,做不到的下场又是什么呢?和这艘船一同沉没么?
因此望着这方不温暖的太阳,埃提乌斯的想法与出身北地的两人是不同的。在心里一遍遍强调誓言的同时,绝望以阴霾的形式悄悄在这个九岁的罗马来的孩子心里蔓延着。
当好动的布莱达当先溜下树梢,将不知名的绿色小花别在领口的时候,两个还在屋顶上的孩子只是木愣愣地看着。他们已经被过去的生活磨耗得失去了许多行动力,只有他们自己感到严重不安的时候才会雷厉风行。布莱达在下头仰望两个呆呆孩子的时候,不由得露出嘲弄的目光:
“嘿!两个呆子!”转而他又释怀地笑:“难怪你们俩能走到一起,简直好到能穿一条裤子。”
他拨弄着树枝,将手里偶尔抓来的一颗石子扔到暗处,那些盯梢的、负责暗处保护他的卫兵们也就咳嗽一声:
“世孙有什么吩咐?”
“你们弄一口大锅来,对,就是从东方学会的鼎。不要铁的,铁的那口是大大专用,要铜的或者石头的都行。咱们炖一只鸡,报晓鸡。”
...暂时的沉默,卫兵大概想说“报晓鸡不能随便吃”,但想到面前这孩子的身份,只能把这些不好听的话自己消化干净,换了一种说话方式:
“世孙,报晓鸡每十户都是有数的,今天为宰杀一只,明天咱们就要被计口官怪罪,大王叫计口官和百人长等列,授当户衔,咱们明儿就得挨鞭子!”
“你今天不做,叫我挨饿,今天就得挨我的鞭子!”当不讲道理只讲威严的孩子这样呛人的时候,那些不够强硬的卫兵只能乖乖就范。得罪世孙,也许挨鞭子还是小事,谁不盼着点以后呢?包括那些拿虚假希望欺骗自己的奴隶们,妄想匈人以后富裕了他们就能讨到一点残羹。
一刻钟以后,一块四尺见方的石鼎盛放着一块小小的木盒,盒子里头是已经煲好的鸡羹,上头还有三把小小木刀,削得尖利,便于切肉。
“这就是这儿的规矩!天大地大我最大,爷爷大大只要还活着,咱就治得了他们!”布莱达笑着眯起了眼,邀请两个小客人一同入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