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苗圃中捧着小小的发烫的石鼎。石鼎没有挨着热食,而是在小鼎内侧盛放一些温水,这些温水里头还有几块风干肉和日耳曼人的香肠,用牛或者猪的肠子腌制,平时剁下来一小截,作为长途跋涉的侦查士兵的口粮。
三个小伙伴自觉围在周围,只有埃提乌斯之前留着利落的短发。但在北地呆得久了,也留了匈人孩子一般的长发,只是没有束辫。阿提拉没有到九岁,也只能像个姑娘那样把头发乱糟糟地安放在脑袋上,只有布莱达,粗暴地在两鬓结了三五个辫花,却又不好好扎着,只叫那些辫梢仰过头顶,在头顶两侧变成歪歪扭扭的小蛇。
他向来是个不守规矩的孩子,却遵守某种“匈人不可动摇的底线”,譬如他要求用餐的人左手持刀,右手放在膝上,随时以防不测。大概是宴会经常成为阴暗刺杀环节的缘故,在部落集会的时候,首领往往离不信任的头人很远,远到在升腾的热气中看不清匈人名王的面目。
但此刻三个孩子围坐在一块,没有了地位分别。一起捞着在木盒里煮得透熟的鸡肉,布莱达野味家味都已经吃惯了,他不馋那炖熟的白里透红的鲜肉,反倒是十分注重这份仪式感。埃提乌斯常年荤素搭配,他平静地看着,恪守学士的礼仪。因为家教的原因,他绝不会第一个分肉..哪怕最后都是旁人挑剩下的,他也无怨无悔,因为家里的长辈时常用带有指向性和号令性质的手指指着他,还有在耳边一遍遍重复的话:“你必坚忍,英勇无畏;你须惦柔,张驰有方”。他绝不和朋友争抢同一份利益。
最不知所措的反倒是阿提拉,那心里唯有冰雪,此刻外头带来的暖意反倒叫这常年适应了原本生存环境的冷血蜥蜴显得不太适应。心里头隐隐有一种难过的冲动,想叫他拔腿就逃,那颗冰冷不会跳动的心房一遍遍暗示他“这是你不该得到的温暖”,或者另一种毁灭性的冲动在督促他把眼前幸福的假象全都毁灭。
他空空的兇腔里燃烧着死之恶火,如果点燃,势必会殃及旁人。阿提拉第一次感受到“来自自己的恐怖”,他从未想过心里埋藏的怒火从未消失。它们只是躲起来,与他捉迷藏,在死的灰烬里悄悄起舞,等待复燃的那一天。
不..不要,布莱达算是个不会表露心迹的兄长,他比那些“真正的哥哥”好得多。还有弗朗西斯·埃提乌斯,他现在可以叫人家弗兰了,弗兰可是他在孤独的时候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同龄人朋友。这份友谊弥足珍贵。
“嘿!你怎么了?老是这样,老是在快要尝到甜头的时候走神。”布莱达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同时还有一根木刀敲着他的脑门。
“有时候走神是一件很不礼貌的事。”埃提乌斯少见得帮腔,大约阿提拉真的刚刚做了人神共愤的事情,孩子低头道歉。
卫士们公然出现在视线里,他们端上来寒带能种植的绿色植物,颜色发紫的菠菜、气味很大的芥菜、芜菁,最后是罗马的鹰嘴豆、东方商人用来充饥的豌豆,还有贵人餐桌上才有的黄黍。这些在北地买不着的东西现在就是三个孩子的伴食,卫兵们挑出一半,留下另一半煮熟的,低头哈腰地暗示着他们的话事人。
“知道,你们也想分一杯羹。”布莱达笑笑,看向这些平时着常服的士兵。衣衫有许多补丁,这些都算好的,即便是资源富裕的青旗部落,多数奴隶依旧衣衫褴楼,有些女奴为了被贵人看上,甚至会动一些小心思。例如用水里薄荷的叶子作为衣饰,可惜奴隶没有几个好看的,营养不良近亲乱伦的无限生育已经将她们打入不幸的尘埃中。
“你们不是奴隶,很好。”布莱达大方的将剩下的一半给了他们。这是贵人才有的伙食,三个为世孙煮饭煲肉的卫士连声道谢,又拿出一裹熟牛皮,打开来,是蒜叶包裹的猪肉。
“世孙,这就是军营里百人长的伙食。大王派我们保护世孙的时候,也就能分到。”几个匈人士兵言语衔接很差,连口舌都不利索,他们是匈人部落中的“匠人”,木匠、铁匠、运输匠、樵采匠、泥瓦匠、烹羹匠...这些明目繁多的佣有着比奴隶乃至于一般士卒更高的地位,却总也不可能得到教育,跻身匈人部落的上层。
他们献上的大葱裹肉得到了布莱达的赞赏,同时埃提乌斯留意到他们与众不同的毡帽..不是御风防寒用的,他们的帽檐和遮盖面积远比一般牧民要少,里头还另外戴着用泥瓦做成的“盖头”,在罗马,这种“贱人”的帽子称作“小矿”,意味着这儿附近有露天矿,而北地的匈人,似乎掌握了集群冶铁的技术。
这可不算什么好消息。正是哥特人掌握了冶铁,他们才能在二十多年前攻破永恒之城,现在更北方的匈人也掌握了它们..这些匈人还是个集合的民族,从高加索的那边来了许多西方从未见过的游牧者,他们带来了不一样的文明。
真是可怕啊..埃提乌斯在心里悄悄叹息,他没有一刻忘记自己的使命——挽救凋零中的双罗马帝国,可眼下,难道已经成为朋友的两人他也要悄悄防备么?将军之子从未如此刻这般纠结。
“他们脸上有冻疮,手上也有。”细心的阿提拉却只顾盯着这些陌生丑陋的人脸,指着他们脸上和手上绛紫的鼓包,那儿血块一样肿起来,“有了冻疮就不能碰凉水了。”孩子回忆着蕞音教会他的皮毛,这些简单的生活常识那个细致的柏柏尔女人只有在照顾自家孩子的时候才会漫不经心地说出来,而阿提拉也就顺便记住。
“喂,你们几个。”当阿提拉发话的时候,布莱达就不得不对这几个下人展示点主人家的仁慈,布莱达拿来几根绷带,那些内里孵了几层药粉的白色细织布被这个从来没有条理的孩子直接从自家屋子里拿出来,放在几个下人面前:
“你们拿了去用,十天半个月,保准就好。”随意地将萨满们配的药分给下人们,得到感谢,仿佛就能令这个还没有真正长大的孩子得到些许满足。从这一点上看,他似乎变得跟同龄人一样幼稚、一样爱慕虚荣了,虚荣心可不仅仅是攀比,还有无意义的施恩带来的精神满足。
尽管这些人确实感激他,但一个将来要做王的人可不能叫心灵满足于这些小恩小惠带来的精神回馈,阿提拉发现布莱达似乎帮完人就陷入了沉默。他利落地找来柴火,清理出一小块空地,放弃了屋里冷却的炉火,用撒开的细网兜在上空,在木屋与门前山松之间生火。
“这样会点着树吧?”埃提乌斯看着闪烁的火苗,不禁为这缕火光的前途命运担忧起来。
“终于见到你主动说话了。”布莱达以一个白眼回应,那颗漆黑的眼睛里藏着光,“我就算点了屋子也有人出来救火,毕竟这些地方涂了油,防火的某些奇怪的混合油,那些奇奇怪怪的萨满勾兑出来的,像哥特人那样,建造奇怪的尖顶建筑,还防火。”
他干脆把特地为自己留的整鸡剩下的部分一块拿走,欣赏两个小伙伴脸上不甘的神情。不过看一会就腻了,布莱达没有在两块木头脸上看到不满和愤恨,反倒是自然地看着他,仿佛他一切举动都是合理的。
甚至阿提拉有空和罗马来的那个小子解释:“布莱达他总是希望别人嫉妒他仇恨他,之后他就可以踩在那个人脸上告诉他‘我是大王的孙子,未来一定要继承王位的人’,之后就要陪他打闹玩耍了。”
那个木雕泥塑一样坐直的罗马黄头发小子就像学士那样点点头,对一个现象做出冷静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