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说得很慢,有如雅典礼堂里那些上演戏剧的伶优们的口气,但阿提拉还是听得费劲,他努力地辨认其中每一个词语,记下来之后才将它们慢慢组合在一起。但个中涵义,还是不明白。
没有人能要求一个从未听过歌咏般长篇大论的孩童立马能明白艺术之中包含的许多意义,阿提拉只觉得他落入了修辞的海洋,周围是奔流不止的波浪,还有僻静深渊的暗潮,他们都居高临下、都充满敌意地俯视着他,力图抓住它每一个疏忽、寻找他每一个破绽。似乎必要将他推下深渊。
但坡岸也是有的,他现在就正处在一处洪水时而出没的堤岸之旁,有人想要他的命,有人希望他好好活着..起码,在布莱达眼里,这是个难得的玩伴。能跟得上这个见识不浅的十二岁少年的思路,也能在他疯玩个性占据头脑的时候帮他及时立马,布莱达是需要他的,那么他也能借着布莱达的势,去完成复仇?!
阿提拉眼神清亮,看着老人浑浊的目光,忽然明白了什么。
阿杜海尔以联想式的启发语言暗示他现在所处的窘境,但暂时他身前没有出现一条不可走的绝路。哪怕他再也不是北部匈人的世子,哪怕他当不上下一个左谷蠡王,他依旧能借着东部匈人的势头,去完成他的复仇,以提升自己的名望。
他们有了共同的敌人!奥克塔尔也希望奥吉托古、可卢浑和足可浑两个小王死在眼前,这样,青旗部落就能打着为血脉兄弟复仇的旗号,名正言顺地吞并北方黑旗部落,又或者是据其实,而存其名,扶持一个傀儡担任新的左谷蠡王,而奥克塔尔遥控这个部落..无论结果如何,阿提拉一定要在其中攫取自己所能得到的。
只恨他太年幼,太过矮小,不足以服众。要是奥吉托古杀死蒙杜克的时候他不是五岁而是十五岁,他早就可以号令下属向弑君贼发起冲锋,和几个名义上的哥哥争一争,而不是现在连生存都变成一件极其困难的事。
“世子,您尽管前进。虽然我老了,可能看不到未来了。”阿杜海尔从颠簸的竹轿上下来,上了一辆双轮的板车,瘦小的老人只需要一个稍壮一点的奴隶在前面拉着板车走就可以了。而空下来的三个奴隶就服侍在左右和后方,用身体卡住老人每一个可能滑落的位置。而看着老人重新闭上的双眼,阿提拉这才知道直到现在他才算得到了这个老人的心...感觉时日无多又被新部落冷落的、自命不凡的希腊人终于选择站在他这里,死不回头。
他们至今徘徊在哥特人的北部,距离罗马数千里的北方,波罗的海在数百里之外送来咸湿的水汽,于是云朵袅袅上升,在一片又一片山脉环绕的外头落下雷雨。道路随后变得泥泞,没有沼泽的地带战马倒是不惧,只是那些手推车和人力板车就要倒了大霉,湿润的泥土随着高车人的木轮碾压而缓缓下陷,需要奴隶们用劲才能抬起板车上的贵人。
为了避免中途出事,亲自远征的奥克塔尔叫随行的大量奴隶准备了丰厚的补给,物产丰富又财大气粗的奥克塔尔大王不叫战马随便吃草料,而是把麦麸、大豆、黑豆放在槽里,出征之前甚至混入少量的肉渣...战马比奴隶们吃得都精细,学习了汉西域诸国的匈人还有不少骆驼骑兵..从顿河以东过来的匈人更是少不了这些天生抗旱牲口的帮助。缓慢的骆驼骑兵耐力极好,对付笨重的方阵短剑步兵能派上大用场。
至于后方的驮马和奴隶,则被步兵包围在中间。他们行经的营地也最先点起袅袅营火,驮马拉成长列,和牛车一起在泥淖地里缓慢前行,牛儿虽挨着鞭打,却没有奴隶来得累。蕞音母子没有跟在大部队之中,而是留守后方。世子鲁嘉也顺便看守老家,奥克塔尔为了不叫其余三部匈人警惕,特地没有带上那支最精锐的全扎甲万人队。
阿提拉看到了一袋袋干肉和腊肠,那些奴隶看着羡慕,却不敢动一口。只要袋子破了或者扎口绳结不对,一队的奴隶都要斩首..这些被奴役的人也只好用命去保护这些军粮。布莱达留在奥克塔尔的身边,从大军行进之日算起,阿提拉已经有七天没有看到他的身影了,根据老人阿杜海尔的见解,他们一共要走半个月以上的路程,每天要加急行军六十罗里,而到了歇脚的地方,劳累一天的奴隶们都能分到干肉片。
“大约走到那片有许多瞭望塔、石头建筑和画阵眼的草地附近,就能歇脚,等着其他三部集会了。每隔五年都是这样,四部的大王或者小王带着至少上万人过来,拖家带口,将马刀擦亮,为了露一露脸,在兄弟面前算算旧账。旧的一页翻过去的时候,大家就能在一个露天场合说话。比当年希腊民主而言,这里残暴的游牧者们已经难得有一场不流血的集会了。”
老人对典籍上的记载既羡慕又怀念,但希腊民主..那已经是七八百年前的破事了。在波斯人面前,甚至在他们自己北方的马其顿人面前,讲求民主的小国寡民的城邦不堪一击。大家聚在一起,没有一个统一的首领,未免要内讧..希腊城邦就是在内讧中走丢的,甚至连马其顿也是。
在老人沉溺于回忆的时候,阿提拉就静静地等待,努力不去打搅他,直到四个落日之后,老人看看天色,摇头叹息:“再过八个昏黄的天候,你就能等到地头,也能盼到北方黑旗部落的余孽们。旧的一页已经成为历史,匈人合并的时代即将到来。”
阿提拉没有理会老人感性的言论,等到了日子,两山相对之间让出一片开阔谷地、茵茵绿草倒伏在迎面而来的微风中的时候,阿提拉只看到一个“与会地”的开阔与荒凉。
营寨一样的木珊栏依山而建,斜靠在一眼望去不过百丈的高丘之畔,涂了防火油脂的木尖刺斜布在另一侧两山豁口处的狭隘入口处..但白蚁开心地以此为巢。这些蟑螂一般的生物不时露头嘲讽着人类的贪婪,王图霸业何曾光顾在这片丘陵起伏的平原?四丈来高的竹“寨门”前头竹蜂成群,仅仅是五年的荒废,这儿就已经被自然的野性在内里生根。人们去而复返,执着于将一群连自己人都不能容忍的客体聚合成一处真正的“大家庭”。
“唔,终于有我用武之地了。”一骑飞奔而至,告诉阿杜海尔需要借用他的智慧。老人想了一会儿,叫奴隶们用装面粉的小口袋塞着在火上烤过的辛香,这些珍贵的可以流通的商品被行伍的军需官禁止发配。阿杜海尔挠挠头发,被迫叫奴隶们捡些树枝,叫几骑者配合,把蘸过火油的箭矢射出去。
费钱的办法不让使用,只能回到粗暴手段的初始。在一片火光之中,老人摇头叹息,说一些好点子在物资匮乏的地方根本不实用,其实只要一点点烟就能熏走这些外客,偏偏族里的指挥官不让。
“一会儿这儿就会有露天的宴席,七天之内,四部匈人的代表都会到这。不一定是各自的王,起码现在赤旗的左贤王走不开。西方素旗的右贤王大概还在跟日耳曼人在林子里纠缠不休,他们都只能派出各自的代表,咱家大王算是挑中了个好时候。”
老人手里拿着一条被烤得酥脆的蛇,这些蝰蛇在林子和绿地之间随处可见,这儿是没有人类活跃的中间地带,是野鼠、獐子和灰兔的天堂。
先到的东部匈人在这儿陆续修建箭塔、瞭望哨、小溪一般的护城河,建造大堡垒的意义不大,一旦这儿包圆了,别部匈人就会因为心生疑窦而不敢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