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提拉确实足足等了七日,到了第六日的时候,他远远望见了不尔罕,瘦高的萨满终于融入了新的集体。孩子既高兴又失落,这个萨满终于不再需要依靠他了,那么不尔罕会不会像当初依靠自己一样,再去寻求别方呢?
如果不尔罕找上了布莱达,这个未来注定要当上大王的人,他又该怎么看待这个旧识呢?是朋友?还是前任合作者?
孩子心乱如麻,理不清的思绪化为未知的恐惧,持续折磨着他。等到黑夜降临大地的时候,一连有九拨先行探马前来报告说北、西、南三个方向都有大批部队向这儿靠拢,那些与会的三个部落,终于还是来了。
萨满提前一日在夜里训练祭祀之舞,那些波浪般的手鼓咚咚作响,阿提拉离核心区域至少五百步,却总觉得这些声音敲击在耳畔。
但阿杜海尔将他叫出了帐篷,警告他你:“不能表露太多惶惶不安,大君的阏氏随队前来,那一双妇人家的恶毒眼睛只盯在你一个人身上。不知道从哪来的罗姆人通过水晶球告诉我们的大夫人你将来会颠覆青旗部落,于是她就在见面之前不喜欢你!这是一场众神的考验。唯有跨越它,你才能看到奥林匹斯山的风景。”
但你们的神已经没有信徒了。阿提拉很想这么说,他不想登上传说中那座雪山,但那个恶毒的妇人一定不会放过他。那双充满怨毒的眼睛叫人一看就害怕..偏偏在其他人眼里,这个四五十的老妇人慈祥庄重,对人温吞有礼,虽然也是个不识字读书的,却学着波斯来的那些学士的风范,并非叫人厌恶的对象。
一切的恶意,只朝着他而来。
他所在的营地里许多是种地的奴隶、渔夫、牧民和不用货币的走贩,剩下的才是看管辎重的士兵。他被分拨在后队,这儿的物资比人金贵,如果后槽失火,士兵们会毫不犹豫地叫奴隶扛上一袋沙土连同扛土的人一块扑在火堆里,拯救那些珍贵的商品和粮食。
阿杜海尔的精神头很差,入夜之后基本就在昏睡,老人喜欢把一块温润的湿布罩在额头,这样便能照顾这个从南方来的老人做一场好梦。
但阿提拉不可能睡着,他将近一年中都要在入夜之后照顾布莱达,安抚一个比他年长的调皮孩子的情绪。他习惯了入夜以后无奈地陪着大孩子喧闹..在猛兽卧伏之前,他怎么也睡不着。
萨满的歌声仿佛天神的愤怒,那些蒙混不清的闷雷一阵阵地袭击他的耳膜,他翻身坐了起来,盖在身上的狐裘应声而落。小小的身子很快溜出了帐篷,不顾营地里不准夜间走动的禁令,跑到了零星的巡夜士兵看不到的阴影里。
百十来个萨满围绕数个挂着犀角的露天祭台鬼魂也似的走动,他们一边高踢着脚、一边大开大合地摇着手鼓和神打长鞭,说着既快又难听的祭祀语。剩下的边缘人一边点着脚一边手把着手,绕台三匝。
孩子没有找到不尔罕的身影,这儿的人太多了。还有那些在外围值守的不下四十名士兵,他不敢靠近,甚至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如果因为夜里外出被巡夜士兵逮到最多一个口头惩罚;但要是搅扰了祭典,下场不敢想象。
“你在找什么?”阴影之中,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声音,孩子急忙一个原地远跳,离开原地之后才想起这是个熟悉的声音。
“你?”他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家伙,一脸煤灰的布莱达就站在离他四五步的地方,他特地把自己打扮得有如夜色,只要不是火把当头照到,巡逻的士兵也不可能发现。
“你疯了?”这是阿提拉接下来要说的话。要是他们身份置换,阿提拉倒是可以这样脸上抹泥在晚上瞎逛..但布莱达绝不可以。贵人需要在自家营地里尽可能显眼,“要是哪个卫兵抽你鞭子那怎么办?”
孩子说得还是保守了。面对黑泥抹脸的陌生人,士兵们最可能的对待方式是呐喊之后拔刀。
“有什么要紧?难道我打不过几个士兵?”布莱达无所谓地摆摆手,紧接着就被阿提拉拉到一边。
他们正前方是个火盆,今夜所有的祭礼都在露天场合举行。过程可以不那么严谨,但气氛必要庄重,其他几个大王已经注定来不了了,那么奥克塔尔就是此次注定的主持人选。
“你怎么在溜出来了?”在拽着伙伴的时候,小小孩子目光始终看着前方,时不时地左右扫视,目光从半天才转悠一趟的巡逻队的腿上扫过。这儿算是匈人四部空出来的中心区域,士兵们没有像战时那样严阵以待。每队人数从十个缩减到了六个,这六个人还两班制。
“爷爷一条到晚灌输给我奇奇怪怪的东西,谁耐烦听他慢吞吞讲课?好不容易等老头子睡下了,那些奴隶管得了我?”那自傲的味道听起来满满是叛逆,阿提拉摇摇头。
“那你更该早点回去,要是大王知道你晚上溜出去触犯禁令,那明天估计就要禁足了。”
“对!”听了这般劝谏的话,布莱达反倒坏笑着抓住孩子胳膊,“说的很对,我就是起来学着卫兵巡夜抓到一个偷偷开小差的叛徒!”
这玩笑可开不起。虽然布莱达是在笑着,但这个玩笑一旦捅到外头,还由世孙首告,阿提拉挨一顿鞭子都是轻的。也许会被拖到沼泽地里接受石刑..孩子打了个冷颤,迂回着说:“那就是你的事情了。我只是睡不着,夜里忽冷忽热,地上好多虫子。”
布莱达轻轻笑了笑,“那回我帐篷,明天祖父训话的时候,你也一起。总不能叫我一个人受苦。”
那大概不叫受苦,而是教给你许多未来成为大王必要懂得的道理。阿提拉在不尔罕这儿已经学到了皮毛,一个真正的大王对自家孙子一定会倾囊相授,这也许是个机会。
但面上孩子并未直接答应,他只是微不可闻地叹息,想到了这次跟着大王一起来的那个女人。因为罗姆人一则不明所以的预言就开始痛恨他的阏氏,奥克塔尔的正室,目前青旗部落里身份最尊贵的妇人。
但愿明早不会遇到她吧。孩子在心里许愿,他是真的害怕那样不许他辩驳就以摧毁式的暴力犁平他一切尊严的老妪,世上原来真的哟呵无缘无故的仇恨。它可以是神神道道的预言,也可以是别人信口开河之后的无心挑唆。
奥克塔尔一家人都让他不舒服,包括眼前的布莱达。需要时刻照顾比自己还年长数岁的大孩子的情绪,本也不健壮的阿提拉心神俱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