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旗部落带了整整三千人进来!一时间,会议祭台周围都已经被马粪的味道填满,至少一千匹马在地上随处排泄,足可浑氏用他那老妇人般的面容狠狠要挟着要他们卸下武装的守卫,马鞭被当成了绞索样的施虐工具,将站在地上据理力争的一个五尺来长的匈人脖子缠紧。
“开眼的,就不该做一条好狗,拦在要泼血的地头上。”妇人般绵软的声音从足可浑氏嗓子里传来,只有他生气的时候,声音才会变得又尖又细,这个时候“老妇人”就显得不可理喻。他身后坐在青骢马上到就是他还算秀丽的妹妹,蒙杜克大王的未亡人,伙同哥哥一起弑君的好媳妇。这个女人不言不语,头戴着白色的风帽,狗耳朵也似的长护耳耷拉着,一直拖到肩膀。
只有那些穿插在队伍之间的匈人少年和少女没有被他们苛刻以待,因为这些人的提篮里是煮熟的黑麦饼和扁豆。这些奥克塔尔自家种的寒带食物确实可以作军粮,尝过一口以后,对肉食以外的素食向来不挑剔的匈人战士也不好找这些少年人的麻烦,黑旗部落的战士在马上不言不语,等待自家主子的号令。
而青旗部落的大纛就竖立在正对四个祭坛的一侧。奥克塔尔的王帐朝这儿张开..习惯了半定居生活的右谷蠡王不习惯住在夜里透风的帐篷里,于是经过努力们六日不眠不休的工作,帐篷迎风面竖起一道九尺矮墙,将喧嚣的风儿遮蔽在外,换来上了年纪的大王和阏氏一夜安枕。
靠在竹子躺椅上的奥克塔尔说了慌,他今年不只是五十刚出头,他已经五十有四了。如果按比蒙杜克大五岁的年纪来算的话...死去的人,年龄自然停止成长,草原人活到这般年纪,已经算是高寿。
“咱们的胃,还算是铁打的,什么难以下咽的东西都还能吃下去。”相信罗姆人预言、厌恶阿提拉的阏氏吃着葵花研磨的粉末,怀中抱着杂色的白兔。两个胃口不怎么样的老人吃着干硬的扁豆,不少果蔬在北方无法种植,豆类已经是难得的粮食补给。
他们坐的地方也不比其他人高些,图兰大会上有主客之分,却没有高低之分。来的都是代表彼此部落的贵人,但不欢迎乞丐。
奥克塔尔静静地看着一个北上的斯拉夫民族的男人闯进了会场,这是这个月以来不知道多少起了。南方赤旗部落就有斯拉夫人,这些被罗马刻意往北驱赶的混合民族有着所有山地和平原人的特点,混在本就是杂色的匈人之间,确实难以被认出。
奥克塔尔并不拒绝接纳他们,可这些乞丐不该在重要的日子破坏秩序,而仅仅因为他们腹中饥饿。
那个一脸乱糟糟头发,衣服就像碎布条一样的男人呜呜渣渣地闯进来,含糊不清地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语言。奥克塔尔来了兴趣,眼珠转向一边的侍卫:“去问问,这几天这些南面来的乞丐都用什么语言。”
“没有人能听懂,大王。”出奇地,卫士没有执行命令,而是严肃地俯身通告:“这些人又团结又散漫,必须把他们打散才能管理。大王,这些人是从希腊北部来的,据说连咱部落的马其顿人也听不懂他们的话。”
能站在大王身边的,自然也都有那么点见识。奥克塔尔慢慢点头,朝另一边招招手。立马又有一个戴着深棕色熊皮帽、上唇和下颌的细长胡须线绕在一起的男人从帐篷外侧的一角走出来:“骨都侯,黑旗部落一旦有任何异动,我允许你调用这儿的一千人,随意行动。”
老人说话的时候,目光始终盯在足可浑氏那张妇人般作态的脸上,他们遥隔三五百步,但右谷蠡王想要仔细辨认那个模糊人影脸上每一个表情。
“大王啊,在图兰大会上,匈人都是一家兄弟。”阏氏在一旁小声提醒。
奥克塔尔也就顺势笑起来:“对,一家兄弟。你那罗姆人玩球的家伙,怎么今天不给咱们卜上一卜?”
女人连连摇手,“这是庄重的日子,要是把外邪放进来,长生天会发怒的!”
“你也知道长生天会发怒,你就肆无忌惮地虐待他的儿子么?”
女人一惊,什么长生天的儿子?那个小崽子么?
只听大王聊家常式随意吐气发声:“我本意叫不知责任为何物的布莱达有个玩伴,一起长大的孩子将来总要比别人亲些...以后也有个帮扶,你看侍卫们都为世孙而头疼,只是畏惧他,可有一个能真心认同他的?我当年就可惜鲁嘉培养得太晚了,这个聪明的好孩子没有一个像样的帮手,只能靠他的智慧在族人之中拉群..唉,当年的错误,怎么能在孙子身上重演呢?”
“匈人见面就一起呼兄道弟,坐下来一起畅饮,但隔天又是可以把刀子刺进彼此兇膛的仇人。草原上就是这么奇怪,今天答应下的事情,一场宿醉,什么都忘了。”
奥克塔尔蓦然起身,不等待他阏氏的回复,自顾自地退到人群之外去了。他不必等待正室的回答,共居多年,他们早已知根知底。
......
午后才是天北最难熬的一段日子,偏偏春季的阳光时旺时瘄,把一重温暖吝啬地分批赐予。阿提拉等了一会儿,看到午后的萨满们仿佛得了号令一般纷纷起身,去接受点卯。右骨都侯就是这些萨满的头儿,为了防止神权威凌王权,青旗部落不设大萨满,一众萨满由大王的嫡系人马直接指挥,骨都侯一般挂万人长军事头衔,又或者只是大王的眼睛。
站在右骨都侯身边的就是布莱达,十二岁的世孙在一旁观摩学习,学习骨都侯那上位者的气质、说话的气质,同样对方也是在为他站场。这里的一切将来都会是他的,可能是二十年、也可能是三十年以后。毕竟鲁嘉今年才三十有五,正常来看,五十五六才是一个大王精力不济、该卸任让贤的日子。
“在午后不需要工作,只需要你们这些可以和天神对话的人围绕着几座祭坛坐好。外面即使有天大的动静,也不能乱了座次。这是大王对你们唯一的要求!剩下的就是对每个勇敢的匈人的基本诉求了:不得惊慌不得自相践踏不得无事生非不得大呼小叫..身为萨满,你们这些基本的、脱胎于普通牧民的要求早就该明白。”
当匈人上层接触到文明人的时候,他们说话也在不发怒的时候变得严明而文雅。但底下的萨满就不同了,他们认真聆听,时而俏皮地对一对眼神,示意哪家的小娘好看,示意哪张坐席上的羊羔好吃。他们通通心不在焉,谁都知道所谓的祭天仪式不过是一种古老相传的歌舞,他们已经数百年没有聆听神的声音了。仁慈的长生天温柔而残忍,放任他们流浪,也任由他们改宗。
“嘿!梨子!”不尔罕合勒敦或许是其中最正经的不正经异类。他时常跳脱,却总能关键时候严肃起来,他悄悄地趁着大家仔细聆听训话的机会,把供桌上的糕点顺上一些。这儿不比南方,枣糕、梨子和柑橘都是极其稀罕的玩意。大概只有万人长以上的贵人才有资格享用。
而祭天仪式上,贵人们就不吝把樽前好东西施舍,他们大部分都得到了,就把好东西稍稍转让,以求得神的祝福。
不尔罕悄悄在怀里塞了几颗梨、还有一块亚黄的发糕。他甚至看到了豆腐..点卤这种工艺还是由羯族人掳掠的晋人奴隶从东方带来,豆腐是用来招待贵客的上品,大概只有大王桌前平时才能吃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