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会作乱呢?阿提拉不知道,但心中的某种恐慌马上就要变成真的。“长生天之子”敏锐的耳里,已经出现杂乱的脚步声,这个时代除了罗马方阵,没有哪家士兵能手脚统一的走出整齐划一的脚步来。
因此杂乱的脚步声只能是至少三五十个陌生人在向这里接近。想要制造动乱的人其内心也是恐惧的,因此他们才会不自觉地手忙脚乱,阿提拉借着自己小小的身子从一处帐篷的对角处悄悄探出半个小脑袋,看到了几十个来自赤旗部落的人在悄悄暗杀他们那一侧的青旗部落的守卫。
四个祭坛,每一个朝向只有最多二十名士兵守护。每个站岗人员分得很开,三十步以外未必能准确看到彼此的身影。赤旗部落的家伙们故意把营帐扎在两个岗哨之间,奥克塔尔大度地没有在内营地制造瞭望塔,造成了对方越发无所顾忌的行为。
“看到了吧?我也觉得有点不对劲,爷爷终究还是老了,总想躺着就不坐着,还怕冷。怕冷就不能出来转转,就发现不了许多在眼皮子底下的事。”布莱达在身后抱怨。
“大王身边有那么多可信的人啊,他们一早就告诉大王了吧?”
“老头子精神不好,总是眯着眼,我怕他这几天睡不醒。”布莱达有些恶毒地“诅咒”着自家爷爷。眼看赤旗部落动乱在即,两个小家伙似乎也不担心,反正赤旗部落一共只进来一百人,闹不出什么大乱子。
“我估计他想绑走我那几个不省心的姑姑..唉,挺无趣的,大人们之间的战争,不还就围着草场、牛羊、皮革、铁还有姑娘。没什么意义。”一点都不把自己当大人的布莱达颇有没心没肺的味道。叫阿提拉狠狠皱起眉头。
连他都知道火烧眉毛了,事关自家部落的事情布莱达居然一点不上心?阿提拉终于明白奥克塔尔为什么叫他当布莱达的玩伴,又为什么在见面的场合几次暗示自己“以身作则好好示范给布莱达看”,大人说的话做的事始终叛逆的布莱达也许都不在乎,但当比他更小却更懂事更有责任心的孩子做出令他惊奇的事情的时候,却会触发孩子本能的竞争心理。
这是野兽时期智慧生物与生俱来的秉性和天赋。“学习他、超越他”这类理念在许多孩子头脑里形成条件反射般的本能,但唯一值得商榷的是:做好模范作用的孩子必须要提前将自己成长为外在的大人,他疯狂地磨砺着自己,成长为手握磨刀石的磨刀人希望他变成的那幅模样。
“布莱达,你真的相信作乱者只有一家么?”这或许是自见面以来第一次阿提拉以凶巴巴的态度对布莱达说话。他心里始终敬畏这个孩子身份背后的权力带来的压制,他不敢像对埃提乌斯那样把这个大自己六岁的孩子当成自己的朋友。身份上的殊异带给他们天然的隔阂。
但现在,阿提拉把自己当成了布莱达的老师,又或者他的监护人,告诉他覆巢之下鄢有完卵的道理。
“作乱的不会只有他们,布莱达。东方青旗部落目前太膨胀了。第一次看到你们的时候,我以为我自己睡要饭的,北方部落连每个战士人手一副皮甲都凑不齐,你们却有了铁甲,士兵也能戴着御寒的毡铁头盔!多么大的差距啊,所以奥克塔尔大王想要做这个大单于,但别人也能看到,他们不服,他们要反抗...而大王只将这些动乱看成是不服气的挣扎,小人物的挣扎也是要命的,我阿爸就死在奥吉托古这个弟弟手里,奥吉托古甚至挡不住两轮箭雨。但那是正面战场。”
不怎么正面的战场,想要杀死一个高高在上的人物,点子不多,够用就行。哪怕代价是四部匈人走向不和与内战,但那些豁出去只为出口气的家伙谁会在意?凶残的兽性已经支配了他们头脑,他们只想看到目前流血。
这是孩子所不能说也想不到的话,但布莱达先是震怒,之后就进入漫长的沉默。
“杀死蒙杜克大王的真正主谋是可卢浑王,谁都知道。这个杀了自家大王的人一定不会珍惜他的名声和刀子。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动手,但我知道,他一定会杀人。杀到四面八方都不敢正眼瞧他的时候,他也自然就成了一个部落的大王,只是不知道到时候还有没有人跟随他。”
孩子一口气说了很多话,他年纪太小,总是想一出是一出,这样说话就会不得要旨容易被那些狡猾的进攻欲旺盛的家伙抓到言语的里破绽,一两个存在争议的词汇只要被外来的野狗死咬不放,也就能造成一场人为的争执。好在这个时候布莱达还算能听进去同伴说的话,他的问题直指核心:
“那你说说,是谁要在图兰大会上闹事?谁又敢在神圣的会议上闹事?”
与此同时,王帐里也产生不大不小的争执。和在自己老家不同,在这儿没有地位的不尔罕合勒敦半个屁也不敢放。乖乖地把所见所闻汇报完,就杵在一边等着两个人分辨。
那是左骨都侯和奥克塔尔大王的分歧。左骨都侯是下颌有一串山羊须、头发都掉光的老人,他大概不比不尔罕之前当作父亲看到大萨满更年轻,老态龙钟的样子叫这个人或许离了竹竿一样的拐杖,就会站不稳。
但他的声音苍劲有力,让人想到老而弥坚的鸹子,帐篷里没有几个人,当他一开口的时候,大家都屏气凝神,认真听这个老人说完。
他比奥克塔尔还大将近二十岁,正是他当年一力支持奥克塔尔登上王位,只要奥克塔尔一家还在掌权,外人无人可以对这个老人说个“不”字。
“大王,事情已迫在眉睫,早下决断,不能丢了当年的锐气。”
奥克塔尔则躺在那夏天才适合仰卧的藤椅上,优哉游哉,仿佛要睡着了。沉默持续了好一会,才有一个安宁静谧的声音打破这份平静:“哪怕是亵渎我们神圣的图兰大会。”
“当四部共同尊重它的时候,它才是图兰大会,当有一家率先将信誉丢在地底的时候,它就什么都不是!我所疑惑的是您!”老人的话充满了顶牛和质问的味道,大概换了一个人,是万万不敢的,不尔罕在一边做小伏低,努力压下全场对自己的注意力。然而无论是那个老女人阏氏,还是进来的大王的伴当,都在此刻不发出一点声音。
“您真的失去了锐气吗?”最后一句质问出来的时候,无异于在挑衅奥克塔尔,但右谷蠡王面对当初的老战友,只是无声地笑了笑,大方地承认:
“对,我希望我这一代王位能平稳过渡,还希望我能为儿孙们打好样板,不再回到匈人那刀光剑影的王位争夺时代里去。这次图兰大会,四王之中只有我亲自到场,那些人只要向我低头..就像他们对自己大王低头一样。”
“您这是在希望自己压人一头。匈人不过一帮桀骜不驯的强盗!古今皆然。那些背叛了我们的同胞过的也还是这样的日子,我们无时无刻不在把别人的东西变成自己的,之后就壮大自己,叫自己成为某一片土地上唯一的王者!但您忘了,草原上决定一切都是什么?”
这是每一个游牧民族都知道的答案,不是什么王者风范也不是什么推诚至公,而是弯刀和快马。强盗不需要讲道理和逻辑,暴力就是逻辑,野兽就是本性。只有文明时代的政权,才会讲繁荣和蓝图,把虚伪变换一种模样,用野心打扮自己。
“你说的对,杜尔嘉。”奥克塔尔终于在藤椅上完全睁开眼,像老朋友一样交出老战友的本名,他们在三十多年前一起拼搏至今,本也不需要外人在这个时候发言。奥克塔尔回望这个老战友一眼,“就由你来办吧,以祭天仪式开始前我女儿被人绑架为由,加强士兵保护,从外头调五千人进来。同时叫当黎且渠把外头的人集合起来,堵住谷口,把那些人阻拦在外。”
老人把命令一条条传达下去,末了,又轻轻叹息:“你说,这会不会是我先破坏了神圣会议,给别部以口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