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章华往回去的时候，张扶慈正在院门口，陪着两个石狮子看月亮。欧阳章华让二来将马车架的慢一些，他想让身上的酒味再散一些。《粉佩记》有些泛黄，被潘西放进了她的怀里，还挺着胸看了一眼他。章华一路上都想起这个画面。
“快到了。”二来在外面说。章华脑中的这个画面被这句话炸的粉碎。
“二来，你闻闻我身上有什么味道吗？”
二来略微一回头，使劲吸了一口，“香！”
章华吓一跳，揪起胳膊上的衣服，也闻了两下。他不知道闻没闻到香味。或许本来没闻到的，被二来一说，反倒觉得的确有些淡淡的香气，茉莉花香的香气。再一闻，这淡淡的香气越发浓烈了。章华大大地不安。
“酒香！”二来嘴巴一扬，笑着说。
“快点吧，扶慈估计等急了。”章华尽量让自己彻底放松下来，待会扶慈看到的，应该是一个刚从许家回来微醺的章华。这样的章华应该有点累，脑里想到的，应该也只有他和许世友来回拉扯的杂事。这些杂事，不用细说，扶慈应该也能知道。章华尽量让自己往这样的章华上去靠近。
扶慈将头靠在石狮子的脖子上，银色的月光洒了一地。她似乎等了很久，因为二来老远喊了声“扶慈小姐”，她像是被这一声呼喊才醒过来的。圆圆的月亮衬着她圆圆的脸。她站起身来，心下感谢两个石狮子的陪伴，终于看到欧阳章华的大个子从马车里走出来，一身疲惫的样子。
潘西这个名字是过了三天才传到扶慈的耳朵里的。确切地说，她是到第三天才将之前听说的事对应到了潘西这个名字上。和这个名字一块传进扶慈耳朵的，还有很多她分不清真假的话，比如，欧阳章华的酒都是和潘西喝的。又比如，他俩合看了一本污秽之书，最后还将这本书放进了潘西的怀里。平日里唾沫星子能抗旱的张伯，也只是说了句“听过潘西这个人”。大来当着张伯的面，更说连这个人都没听说过。
可章华，却什么都没说过。他没提到过在许家还有潘西这么一个人，更没提过什么书。扶慈当晚给过章华机会，希望他能主动告诉她，他说什么她就信什么。可是，章华来和她说了米店和船坞的账，剩下什么也没说。
“还有事要和我说的吗？”扶慈心想，这是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她看见章华睁圆了眼睛，似乎在努力地回忆。从他乱转的眼珠中，扶慈甚至看到了快要落泪的自己。他终于开口了，“哦，对，我在许世友那看到《粉佩记了》，但现在这本书我……我会尽快弄到给你。”
张扶慈摆摆手，让他先出去。到底，他还是没说出“潘西”的名字。欧阳章华走出扶慈房间门的那一刻，忍不住狠狠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打听到绮云楼的潘西并不是多难的事。张扶慈上街换了一套男人衣服，带上帽子，腰间别个纸扇，往酒馆一坐，活脱一个少年公子哥，只是太过白嫩了些。有三个小伙子在酒馆胡乱喝酒，张扶慈坐过去，请了他们的饭钱，说是自己外地来的，便打听到了潘宁绮云楼的来历。在潘宁县府尹还远远不是周子望的时候，绮云楼就存在了。当年张起运为了兴大道的文化事，办县志、攒文集，一时间也对这类风月场所不甚欢喜，明里暗里都赶跑了。大道没了消遣，便促成了潘宁。绮云楼便是其中头一处。
小伙子们说起绮云楼来，兴致高了很多。一个说顾盼姑娘好看，一个说翠兰姑娘好看，另一个说逐章姑娘最好。三人争执不下，扶慈心想，这三个姑娘都没听过，便问到：“潘西姑娘怎样？”
三个小伙子瞬间停了争执，挠挠头，说：“这可不好说。她一般……只招呼最有钱的大户，我们可见不到。”
从酒楼回来，张扶慈定下心处理了大来传来的米店账，还有二来报的当铺及潘宁矿的账，也没和章华多说。只有屋外石狮子见到了她女扮男装，努力装作男孩子的样子。她花了一天时间去了解绮云楼，听闻了潘西，又花了三天时间才想清楚她到底去不去看看她。章华是收魂的，但眼下他的魂被别人收去了——哪怕没有全部被收走，也收走了一小半。至少，她该知道那一小半魂魄去了哪里，在那里会不会安好。要是安好，那就送剩下的一大半都送过去吧。
张扶慈没有得到过完整的父爱，没有得到过丁点的母爱。章华的爱要是不完整，她也不想要了。只盼那人，那个叫潘西的，能对章华宽容些。
谁也不会知道那三天里张扶慈心里揪着的痛，她不曾对任何人说起过。所有来报账的人，都没从扶慈决绝的口气中察觉出异样，还以为这是张家生意有了起色的原因。张伯欣喜地看到，一个虽然年轻但更果敢的张掌柜从泉城来了。但他们都不知道的是，扶慈一方面是在用工作占据她的时间，另一方面，她也是在积蓄能量。她要去见的，可是存放了章华一半魂魄的人。
就算哭，也必须等到从绮云楼出来，谁也看不到她的时候。
张扶慈出门的时候，石狮子深情地望着她。她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将要出征的战士。“要是章华以后真的要走，走之前得将这两个家伙的蛊给续上。”张扶慈想，这个要求章华应该会答应的。就算以后他不再被允许踏进张家院子，他也会隔几年回来偷偷将蛊续上的，扶慈觉得。
所有人都不知道扶慈出门了。她只是提前一天说，隔天要去趟潘宁，有事就找张伯，或者章华也行。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出的门，去哪里。她从账房哪里带了些现钱，或许潘西能在这些银子的照耀下现出原形。下午到的潘宁，沿途还路过了潘宁矿，看着驴车将矿疙瘩往大道运，那应该是她的货船要做的生意。再进到潘宁城内，还没到掌灯时间。扶慈心知，绮云楼现在肯定还没开门。她找了个地方吃了点饭，居然吃得很香。又上了一瓶高粱酒，喝了一小半，让自己身上带着些酒气。
终于到了掌灯时分，张扶慈在楼上看着，已经有好些成群结队的男人往绮云楼的方向去。张扶慈觉得自己的这个想法不好，他们只是往那个方向去，不一定就是要去绮云楼的。她付了饭钱，多给了小二一两碎银子，下楼也混进了这群男人中间。渐渐的，一声声欢声笑语离自己越来越近了。
街两边开始有了些风姿绰约的女人，在他们手上摇摆的各色手绢像是各个营帐的招引旗。一些人跟着这些手绢的指引去了，张扶慈还是跟着车水马龙向着绮云楼的方向去。又往前走了一段，才看到灯火通明的一个三层楼宇，门牌上赫然写着“绮云楼”三个字。张扶慈看着鱼贯而入的人群，这感觉，真像她和章华在去泉城的路上，进入船舱那个小蓬屋。
绮云楼绮云楼，不就是个下了“蛊”的地方嘛。镜花水月蛊，也不只是收脸人才能种。
张扶慈一进绮云楼，立刻就有一个老妈子过来了。几十年的风尘气味在她厚厚的胭脂粉下冒了出来，混着扑鼻的胭脂香味，让扶慈根本听不到她费心费力的说话。什么“顾盼姑娘正好得空儿”、“新来了一些茶叶，要不要去品品”之类，张扶慈掩着鼻，找了个空位先坐下，客气的和老妈子说“有点累，先休息一会”。
她要先看看其他男人在这里的样子。
一楼是个前厅，搭了个戏台。戏台上正沿着杂耍，几个小孩在奋力地翻着跟头。戏台下面搭着十几个坐席，基本已经坐满了。男人们搂着女人们，一边看着戏，一边在女人身上肆意抚摸。女人也不躲避，还端着酒盅盯着男人手里的酒杯，一旦喝完，立马就能续上。虽然也说些话，但总体还算安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