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扶慈的一惊便让潘西笑了出来，她拍着手说：“真是你呀！”

眼看着张扶慈仍旧一脸疑惑，潘西这才说，原来她在上面看着张扶慈在男人堆里侧身往前的时候就已经看出来她是女儿身了，“不由自主的抱胸”，这是女子从男人间侧过时候下意识的动作。再看她对潘大力也这么了解，那不是大道便该是潘宁的了。这两地中，能动辄几十两银票掏出来不心疼的，无非也就那么几个大户。这些大户中，有的就算潘西招惹了他们家里的男人，女人也不会出来想见潘西一面，比如长泰许家。有些就算潘西招惹了男人，也没女人来见潘西一面，比如闵湾柳家。还有些她根本不接待，比如潘大力、罗满山之辈。

只这么一算，今天这位执意想见自己的女子，除了大道善渔湾张扶慈，还能有谁呢？

“对吧，妹妹？”潘西解释了一番，还笑着问张扶慈说。

张扶慈见她既然已经猜到了自己的女儿身份，便也不再故意压低嗓音，说：“不要脸。”

潘西拍着手，说：“这样多好，妹妹你的声音很好听的。”

“我不是你妹妹！别乱喊。”

“好啦，我二十三，肯定比你大几岁，不是妹妹又是什么。”不等张扶慈回话，潘西快步到门口，“吱呀”开了门，两手攀着门框，将脑袋伸出房门对楼下老妈子说，“麻妈妈，备一桌酒菜，算我账上。”

楼下传来一声“好嘞”，潘西又将脑袋收了回来，“吱呀”一声将门关上，然后一声“嘘”，让张扶慈不用急着说话。

似乎这一切都和张扶慈没有关系。张扶慈眼睁睁看着她做完这一切。她趁这个时间将潘西好好打量了一番，仍然对她产生不了恶意。没一会，老妈子就带着龟公端来酒菜，敲了门进来，却发现两人相隔甚远。将酒菜放在桌上，老妈子仍不忘提醒潘西说“姑娘，好好伺候公子哥儿！”

潘西拾起手绢，抬手让老妈子出了门。张扶慈定睛一看，看到黄色封面上“粉佩记”三字，正是她之前心心念的亡母柳安曾看过的书。再一看潘西斜眼媚笑，心中便知这也是故意让她看到的。看来，她张扶慈想看这本书潘西也知道的，那应该是章华这个傻大个说出去的。

“喜欢这本书？”潘西问。

张扶慈定了神，喝了口茶，说：“是的，母亲曾喜欢过，我便也想看看。以为只是家中数人知道，想不到潘姑娘也知道了。”

“那扶慈小姐这次来，是为了看我，还是为了骂我，还是为了这本书呢？看我嘛，容易。骂我，也不难。要是为了这本书，可就有点麻烦了。”

张扶慈问到：“哦？看你骂你？那你知道我为什么来了。”她说着话，也没动手去翻阅《粉佩记》。

潘西终于坐了下来，她弹弹身上的土，笑着说道：“以前也有些傻妹妹，留不住身边男人，就过来找我。有的呢，骂了我一顿，有的呢，打了我几下。还有的，是跟我说软话，求我放过她家男人的。像你这样扮男装直接来看我的，倒是第一个。我就将屋子起名‘三莫居’，我不问你的来历，你也别问我的。你别贪念此处，更别迷恋我，算是一个警告。可偏偏还是有人做不到，妹妹，你说我能怎么办？”

张扶慈本想说出“你生为一个女人，如何能愿意出卖自己”这样的话，可看着潘西笑盈盈的脸蛋，和她宁愿跳楼也不愿服侍潘大力之举，这样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她出身大户人家，虽烧了父母疼爱，但总归衣食无忧。若不是求生不易，谁又会愿意趟这个风尘？

都说一入侯门深似海，却不知一入风尘才是真的深似海。风尘里出来的人，比侯门里出来的人少的多了。

沉默半晌，张扶慈只能说出：“你也是不容易的。”

潘西脸色一变，挺直了身子，正色说：“扶慈小姐不用可怜我。我也不需要任何人可怜同情。我过的很自在。”

张扶慈叹了口气，说：“好吧，我既不同情你，也不赞许你。你我本来不该认识，只是……只是听说了些关于章华的事，我不放心，才来看看。”

潘西一听张扶慈说出了“章华”名字，面露甜蜜之色，也不说话，咬着嘴唇似乎还在回味，这让张扶慈心头犯恶，暗自觉得刚才对潘西还是太过善良了。但此刻让她再说一些伤害的话，扶慈仍旧开不了口。

潘西“呵呵”笑着，问：“你不放心什么？不放心他，还是不放心我？我这你大可放心，肯定是要放心不下的。”

张扶慈不愿意多去看她，但偏偏她扭动着身子几乎将整个圆桌都罩住了。

张扶慈笑了笑，回说道：“我只是不放心我自己。”

“哦？扶慈妹妹，此话怎讲？你就不关心我和你的章华到底到哪一步了？”

“潘姑娘，我对我的傻大个多少还是有些了解，可能，你对他还一无所知。你俩若真到了哪一步，那他就不会在我眼前出现了。我来看看你，只是不放心自己。我和章华的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我也不打算和你说。你和章华的事，一言两句就能说清，但我也不打算听。我只是想看看你，看看传言的另一端，系着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潘姑娘，说真的，比我预想的要好很多。”

潘西“噗嗤”笑了，说：“扶慈小姐到底是张家掌柜，比我见过的那些哭哭啼啼的小姐们有劲多了。我就当是你的夸赞，收了。不过，我也不瞒你，那些传言不是我传的，只不过我懒得澄清罢了。”她看了一眼张扶慈，又说，“今天你来，我也澄清不了呢。”

张扶慈叹道：“只有谎言才需要澄清的。哎，要是这辈子，我真有你这样的一个姐姐，也挺好的。错过了。”

张扶慈的这一句话让潘西猛然一惊。她喊着扶慈“妹妹”，是想让她觉得年幼。风尘里的人，不怕风不怕尘，却怕遇到真心人。怕楼里的姐妹们和自己说真心话，或许隔夜就有想不开跳楼的；怕来往的男主顾和自己说真心话，本来逢场作戏的轻松，说完更觉沉重；最怕遇到自己的真心人，满心的欢喜，彼此懂了心意，卯足了劲撑着自己的脸面，却躲不过“我配吗？”这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

潘西盼着张扶慈闹才好，那样就还了替她解围的人情，将两人放在了章华平等的两端。她可以在张扶慈的骂声中一直保持微笑，一句也不用还嘴，心里再同情她一下。可现在，潘西听着张扶慈说“错过了”，想到的不止是她和扶慈错过了，更是自己和这个本该的世界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