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七亥时
喧闹的扶济区地下黑市,携卷杂陈物味充斥周遭的热浪并不能抚平隆岚钟拔凉的心。他仿佛能听到熙熙攘攘的重叠人影之下满是讽刺的讥笑,“出师未捷”之后,难道就是“身先死”了吗?目光追寻着飘拂的缕带,隐隐之中,他觉得带尾暗蕴指引他寻觅到最终宝物的线索。
“岚子,冷静一点。”孟旭卫拿住隆岚钟肩膀,沉声劝慰。
隆岚钟攥紧衣角,抹去鬓边的汗珠,剧烈起伏的胸膛慢慢平缓,“孟兄,对不起,这么贵重的东西我这么快就丢了。”
“那些老狐狸比我们厉害,我们都大意了。既然是你领队,就不要动摇。”
“技高一筹”,大概称得上是隆岚钟相当敏感的一个词。他咬牙吸了一口气,问道:“孟兄,你自己一个人有没有把握脱身?”
孟旭卫掂量一番黑市状况,答道:“在这里?人这么杂,我可以带着你一起走。”
“不是这里,这片市场是‘通路社’的地盘,就算是红薪联的人也不能随便动手,难点在出了黑市,恐怕我们就会遭到追杀,只有回到了鸿运酒肆才算安全。”
“我一个人脱身倒是没有什么问题,但是你怎么办?”
“我自有办法脱身,”隆岚钟紧握双拳,自顾自点了点头,“如果你还记得回去的路,现在就从原路返回,一路到鸿运酒肆,路上不要停。”
孟旭卫仰望穹顶,环视台阶,轻轻答应一声,转身离去。
待孟旭卫走远,隆岚钟缓步向前,在集市上绕起了圈子。时辰已晚,可黑市里的烦嚣不但没有消减,转过几圈,反而声势愈加浩大。形形色色的口音,偶尔抢过风头的外县语。简陋的土黄色帐篷静静支在角落,毫不惹眼,隆岚钟手中飘出素玄锦囊,赶着他来到帐前弯腰捡起,索性一头钻进帐篷里。
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男人侧身盘腿坐在脏兮兮的地毯上,两手匆忙地在几桌上奋笔疾书,写到激动处,还不忘屈身叼起一块千层糕一口吸进嘴里。
“长情兄,别来无恙啊。”隆岚钟跪坐男人对面,笑道。
“哦,是‘琥珀’啊,到现在听你这个称呼还是起鸡皮疙瘩,怪肉麻的。”男人囫囵吞下碎糕,说着抽出左手递给隆岚钟一块糕点。
隆岚钟瞄过糕身黑印,扔到嘴里嚼了几口,虽然他是公认的甜食爱好者,可是这类传统糕点他仍然吃不太惯;嘴不闲着,调侃道:“习惯习惯就好。长情兄在这里融入得蛮快得嘛,当初刚来这里还是衣冠齐楚的。”
“一口干饭噎死人,一碗空饭饿死人。”男人端水漱口,咕隆喉动,微舒一口气。
安长理,安氏商行现任商主安明财独子,仅仅在这扶济区地下黑市待了一年多的时间,与红叶城那养尊处优的安家养子已完全是两样境遇,谁又能说天性如何呢?隆岚钟矜住嘴角,沉默片刻,抬头轻笑道:“长情兄,虽然我很想和你叙叙旧,奈何时间不允许……”
“你算了吧,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老规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安长理抱胸显摆着参差不齐的茬须,萎缩的手毛上似乎能刮下厚厚一层灰垢,滑落的裲裆吊带暴露出戈壁与沼泽的分野,唯有一口白净的牙齿最是违和。
“我就知道长情兄是个明白人,还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少来!”安长理虚晃一枪,原来朝脸而去的爪子霎时给意欲靠过来的隆岚钟腹上皮衣打上一个独特标记,“你跑来做生意一分钱都不带啊?”
“说来惭愧,一直带着,就刚刚丢了。”隆岚钟悻悻坐下,装模作样地挠挠头。
“刚刚丢了?你这次来卖东西找的又是老荣会的老鼠?”
“是,以前朱玉峰在的时候,我每次带来扶济区的人都要换,几年下来,没有一个熟悉扶济区的,现在我才刚要把能做生意的人带起来,就出了这么档子事。”
“昨天听到消息说紫烟寨换人了,我还纳闷,没想到是真的……现在紫烟寨的老大是叫游……牛摸鱼吧?你们真是做得好大事啊,这老大说换就换喽。”
“那是牛寨主做的事,跟我这个做小弟的没什么关系。”
安长理意味深长地摇着头,咕隆咕隆肚里又灌入一碗水,神色淡然,“看来你们紫烟寨动伏丘帮的事也不假咯。”
“动伏丘帮?这事就说来有趣了……”
“琥珀,你这事还瞒我?且不提过去的恩怨,红叶郡西,这么多年,南边蛮子进不来,北、南、东尽是些酒袋饭囊,除了一个咫尺之间的紫烟寨,还有谁能动伏丘帮?”
隆岚钟挑眉俯身,轻问道:“过去恩怨?”
“你是外郡人?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安长理撇嘴问道。
见隆岚钟眼中混沌未开,安长理朝上轻舒一口气,吹得长发蓦起,娓娓道来,“这事真就说来话长了。十多年前,仙乡镇出了元氏两兄弟,一个叫元密通,一个叫元秀容,据说这两兄弟都生得俊俏非常。年轻书生嘛,都是意气风发,可是这两兄弟又不比寻常书生,他们两个六艺俱全,论起身手,都是镇上丁壮父老无不拍手叫绝的主。
当时红叶郡西还是紫烟寨把持着,平时收收百姓的稻谷钱税,镇住御边墙,统领了几十年,倒也相安无事。可是元家两兄弟偏不服紫烟寨管束,一来二去,竟然真地拉起了一支队伍造反,自称命新军。赖着元家两兄弟骁勇善战,有勇有谋,早腐烂的紫烟寨一下子就成了命新军的手下败将。但是为首的元密通没有屠杀紫烟寨,仍然让紫烟寨一切照旧。”
“这事就算称不上是‘恩’,也不至于变成‘仇’吧?”
“这事还没说完呢,猴急猴急的,”安长理说着拿起一块糕点塞住隆岚钟的嘴,“元家兄弟领着命新军打倒紫烟寨之后,想要顺势一统整个红叶郡,可惜红薪联非常强盛,据说红薪联盟主卞梁誊有一种秘术,十分难缠,仗打了两个多月,命新军最后落败。元家兄弟领着残兵败将一路退到伏丘原那块地方,被红薪联联军追上,老二元秀容战死沙场,元密通成了俘虏。后来不知怎么的,元密通就归顺了红薪联,在郡西整顿旧军,弄了个‘伏丘帮’,还把当时紫烟寨寨主张良昇给杀了,把名不见经传的朱玉峰给提拔上来当了寨主。这就是我说的两家的‘过去恩怨’。”
隆岚钟敲桌蹙眉,慨叹道:“牛摸……牛寨主和寨子里的弟兄们可从没告诉过我这些事,没想到现在破落得像个猪窝的紫烟寨以前也有这么峥嵘的时候……见过元密通,我倒是对那元秀容也有些好奇了。”
“十多年了,谁知道那人怎么样。你啊,你这家伙还真是外地来的……我之前还以为你是骗我的呢。”
“这种事情有什么好骗的,你太多疑了。”隆岚钟不以为然摇头,直接提起水壶从高下水,把流水喝了个干干净净,没有一滴漏嘴之茶。
“这可不是我多疑,从我刚认识你起你就是这样,整天挂着一幅笑脸,还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做的事情个个让人费解,完全搞不懂你到底在想什么,就是近在咫尺,感觉上像是早就去了很远的地方。跟你说话,如果不搞清你说的是真心话还是场面话,我实在安不下心来。”
隆岚钟垂首轻笑,徐徐启口:“有这个时间想这种事,倒不如多花点时间想想怎么和你们家老爷子搞好关系,不然你就要在这污七八糟的地方躺一世了。”
“谁要委曲求全去讨好那老头子啊,我在这天当房,地当床的,自在得很。”
隆岚钟看见安长理罕见浅笑,便展体起身,掀帘要走,道:“长情兄,今天借你地方一坐,还赚了一段精彩故事,算我欠你个人情。”
“你欠我个人情我是高兴得很,也等你这次能活下来再说吧。可别怪我没提醒你,老荣会的头子霍多手跟元密通关系可是好得很,以后你可不要再去找那只老鼠了,收钱办事的哪有什么道义,在这鬼地方死了可没人给你收尸。”
“长情兄,那你有没有道义呢?”隆岚钟靠在顶杆上打趣道。
“嘁,做你的事去,要是你再不走,我怕我忍不住把你给卖喽。”安长理挥手谢客。
暮色已浓,偶尔一闪而过的夜鹰与鸱鸺是街道上唯一的客人,黑灯瞎火,一道银流铺洒石板路面之上,映照着落寞的世界。夜晚的扶济区,俨然是座鬼城。
半摘下面罩的孟旭卫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擦着黑,在错杂的迷宫中摸索,已经撞上了好几个死路,好在路上房屋都并不高,抬头就能看到微光掩映的高耸酒肆,回了酒肆,对他来说就是一种胜利。已在寂寥无人的路上前后顾望行了二十来分钟,五感灵敏的孟旭卫把危险远远甩在身后,夜幕沉沉,他反而更能提起精神,紧绷的肌肉依然一刻不肯松懈。
“孟兄。”
孟旭卫听见身后幽幽呼唤,回头望去,正见一道黑影快步赶来。
“你怎么还在这里?”隆岚钟低声问道。
“我找不到路了,明明抬头就能看到鸿运酒肆,没想到这处地界道路这么复杂。”
“要找路不要老是盯着酒肆看,总盯着目的地,能记住的路也会忘掉的。”
孟旭卫若有所思点点头,脱下面罩叠好放在内袋中,跟着隆岚钟走,心也放下了一半,“我一路上并没有发现有人跟踪我,这些人是不是只打算抢我们的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