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走在全世界一片绿中的张万英心里舒畅极了,她从书上和一些人口中早就知道这个世界除了有像这里每年一到五六月就全世界绿的农村以外,还有全年都是全世界一片灰,一片白,一片光的城市。她现在又后悔起四年前初中毕业时没有坚持上高中的事了,她知道八庙公社集场虽然不是城市,但那里白天的灰的白,晚上的光也远比她彭家大院多得多,密集耀眼得多。
张万英先是绕过一个丘坡弯弯的坡脚,再走过两个丘坡间的一段平路,再上一个丘坡,再穿过下面是人家一处竹林,又再绕过一段盘丘坡路,再再直下一小段坡路,来到了柏林坡坡顶的坪地。
“爷,我来了。”张万英加紧几步向低腰埋头在玉米地里栽番薯藤苗的张兴仁跑去。
“啊,你来栽番薯苗,我去‘天池’挑水”张兴仁边缓慢直腰边用双手叉向腰间。
“爷,我来栽番薯苗,但是你要休息一会,你看你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张万英有些鼻塞地说道。
“我没...没事,我才干一会儿呢,我...我不累”张兴仁咧着嘴终于把腰直了起来。
“那还是我去挑水吧。”张万英知道虽然自己让爷休息一下再去挑水,但他一定不会休息,而是会立即去挑水的,那还不如自己把比栽番薯苗更累人的挑水活抢着干掉,让爷继续在这里栽番薯苗。
“那你去吧,注意不要挑得太满了,你挑不起。”张兴仁看着张万英关切地说到。
“我晓得。”张万英边说边挑起旁边的一挑高把粪桶,然后加快步伐向“天池”快走而去。
张万英来到挖在柏林丘坡坡顶坪地凹陷处的“天池”边,只见大概整体是长方体,但池面长方形比池底长方形更宽长的“天池”里的水只有半池了,她知道这个“天池”是柏林丘坡顶几块旱地的共用的天降雨水贮水池,她从“天池”四面的水渍印可以看出“天池”的上半池水是今天用掉的。张万英把两个粪桶在池边放好,从左粪桶取出粪勺,把水池里的水一勺一勺地往粪桶里舀,舀了二十几勺,把两个粪桶都舀满了,她身体微微下蹲,把扁担搁在左肩上,双脚前后错开,腰身一挺,两个粪桶离开了地面,张万英赶紧挪起步子一步一步地向张兴仁刚栽有番薯苗的玉米地移去。
终于,张万英挑着一挑“天池”水来到了玉米地旁,她放下粪桶挑,暗暗地喘着粗气。这一挑粪桶挑的水加上装它的两个粪桶总共一百一十多斤的重量对张万英不到一百斤的身板来说还是很重的。张万英感觉自己喘气稍有平息后便挑着粪桶小心翼翼地斜侧着双脚进入玉米地的地沟,她斜侧着身体,双手把着两个粪桶的高把,使两个粪桶不要刮擦种在地垄上的玉米,她边在地沟里斜侧着前进边左顾右盼,最后找了一个她觉得比较合适的地方停了下来,这个地方可以在浇水得时候走最少的路程,又可以成片地浇番薯苗。张万英把一挑粪桶尽量平稳地放在地沟里,拿起粪勺一勺一勺舀起粪桶里的“天池水”浇起栽在玉米茎两侧的番薯苗来。刚被张兴仁栽下去不到一两个小时的番薯苗已经都变焉了,有的只是苗叶耷拉了下来,有的是苗叶连带苗茎都耷拉了,更有的是苗叶苗茎都卷曲了,根据番薯苗变焉的程度,张万英浇不同量的水...。在不远处栽番薯苗的张兴仁不时抬头看一下他的二女儿和她浇了水的番薯苗,他对张万英干的活还是比较满意,他又想起了他二儿子张万润干的农活,还有不认真读书不去学校的事,心里五味杂陈。
张万英浇完了一挑水,又前后去天池挑了三挑水来浇番薯苗。当第三挑水快浇完的时候,她快赶上张兴仁了,这时张兴仁也快把整块玉米地要栽的番薯苗栽完了。
“万英,就这些番薯苗需要浇水了,省着些水,不用再去挑水了。”张万润看了看剩下的半粪桶水和还没有浇水的番薯苗后说道。
““天池”里还剩下三四挑水呢,我准备全部挑来,有些很焉的番薯苗可以多浇些水,我还不累哩。”张万英有些得意地说道。
“都浇了一遍了,我看够了”张万润简短地说道。
“但是如果后面几天都不下雨的话,我们很多番薯苗都会被干死的,我们今天下午就白忙了”“所以我们现在最好把“天池”里的水全部浇到我们番薯地里”张万英看着爷恳切地说道。
“我知道...但是我看柏林丘坡坪还有几块玉米地还没有套栽番薯苗呢,把“天池”里的水留给其他还没有栽番薯苗的人用吧。”张万润向张万英解释道。
“但是别人可不是这样想的,更不会这样做的。”“你看冯练钢冯练铁双生崽家,他们栽番薯苗的地才我们一半大哩,但他们用了“天池”一半的水来浇他们的地,把整块地面都浇湿了”张万英用手指着自家玉米地旁的一小块地土表面还是潮湿的玉米番薯套种地向张兴仁叫到,口气就像上学时有理的自己和其他无理的同学争辩一样。
“你算算,他们面积只有我们一半的地浇了我们两倍的用水...一半面积用两倍水,算起来他们是我们的四倍了”张万英翻着丰润饱满嘴皮,有些得意地算到。
“你怎么知道他们用了“天池”一半的水来浇地?”张兴仁有些严肃地向他二女儿问道。
“我看“天池”池边的水渍痕就知道。”张万英更得意了,二十二岁的她内心觉得让自己从小敬爱,还有些崇拜的父亲觉得自己聪明细致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啊...不错...。”“啊...,冯家双胞胎为了自家的地浪费“天池”的水,我管不着,但是我不准你浪费“天池”的水,因为你是我的女儿。””张兴仁先用赞许,后用严肃的口气对张万英说道。说完,抢过张万英手上的粪勺浇起水来。
“爷啊...,那要是这两天老天爷不下雨,我们...今天下午真的白瞎忙了。”张万英嘟囔到。
“我晓得。”张兴仁头也不抬地回道。
。。。。。
晚上七八点,张兴仁家的小饭桌开饭了:一个张家逢年过节才用的细瓷白盘子躺着七个金黄的猪油煎鸡蛋;一中碗油煎新鲜蚕豆,一大粗碗黄瓜汤。
“老婆子,你有啥喜事么。”闻着猪油煎鸡蛋特有的香味的张兴仁板着脸向对面站着吃饭的唐恩月问道。
“喜...喜事...喜事就是今天家里的几只母鸡全下蛋了。”唐恩月有点措手不及.
“嘿嘿,嘿嘿”“哈哈,哈哈”张万英,张万润,张万江都或大声或小声地笑了起来。他们没有想到他们的娘亲今天也来幽默了一下。
“万润,万江每人吃两个...”
“要得,二姐。”
张万润还没等她二姐把分配吃煎蛋的话说完,就边答应边把筷子伸向盘子里最大最焦黄的煎蛋去了。
“爷,你来吃一个。”张万英等张万润夹好煎蛋后,用自己的筷子从盘子夹了一个煎蛋到她父亲碗里。
“啊...,好,你也吃。”张兴仁接受了他二女儿夹到他碗里的鸡蛋。
“妈,来。”张万英夹起一个煎蛋向她娘亲的碗里放去。
“我...我不吃,你们干了农活,你们吃吧。”唐恩月边说边把碗侧到一边。
“你女儿夹给你吃你就吃呗,刚好一人一个。”张兴仁望了一眼唐恩月。
“好...,好,我吃”唐恩月用碗接受了她女儿夹的鸡蛋。
“万润,今天在学校怎么样?”张万英向正在吞咽鸡蛋的张万润问道。
“啊...,什么怎么样,老样子嘛。”张万润搪塞道。
“那个李...老师,徐老师没有为难你吧”张万英接着问道。
“你还好笑哩,他们为难我干啥子?你说说看!”刚吞下一个鸡蛋的张万润抢白道。
“我...我只是随便问问。”张万英急忙回道,脸上泛起了红晕。
“万润,你怎么这样说呢,你二姐是关心你在学校情况嘛,以后问到你什么就说什么。”张兴仁漫不经心地说道。
“三哥,你听到了么,以后二姐问你学校什么事,你就回答什么事?”向来寡言的张万江开口说道。
“吃,快吃,吃了早点睡觉,你们明天还要上学,我们还要干农活呢。”唐恩月最后说道。
晚饭后,张万英和他娘亲烧水洗碗,再烧洗脚水,这期间张兴仁在整修农具,张万润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张万江就在小饭桌上认真读书写字。等张万英烧好洗脚水后,一家人就跟在冬天一样,就着一个大木盆洗脚泡脚。
张兴仁一直都不抽烟,洗完脚后就上床躺着了,他闭着双眼,三十多年来的劳作给才五十二岁的他带来很多病痛:最严重的是头风病,就是头冷不得,更吹不得冷风,头一着凉就像要炸裂般地疼痛,他每年除了夏天,冬天甚至春天秋天都必须拿一条长棉帕把自己的头从额头到耳朵,再到后脑勺围几圈,以抵抗风邪冷邪;还有就是腰疼,这是所有农村干农活的人的通病,这病在他睡觉的时候最折磨他,经常疼得他睡不着觉;再有就是左脚相对右脚不太灵便了,这在他四十出头的时候就感觉到了,只是他从来没有说过,家里的人都不知道。
“死鬼,你就睡了么?”把家务活收完尾的唐恩月在床尾上床的时候用脚轻碰了一下张兴仁。
张兴仁闭着眼睛,嘴和身体都没动:自己家境在全国解放以前条件还挺好的,自己的爷——张传德是清末的秀才,十一岁时考上的,在当时是远近闻名的“神童”,人们都说如果清廷不取消科举考试的话,自己的爷至少能考个省里的举人,最后考个朝廷的进士及第也完全可能的。后来来到了民国,自己的爷成了区里学堂的教书先生,那时候爷也是风流人物,一直到一九二六年,爷都满了三十二周岁了才结婚,第二年——一九二七年,娘亲生下了自己,又过了三年,娘亲又生下妹妹,在妹妹三岁的时候,娘亲生病死了,虽然爷在不久后又娶了一个比他小二十岁的女人——高贵梅,但爷对自己和妹妹一直都很好,虽然继母经常对自己和妹妹冷冰冰的,还经常说风凉话。后来,到了一九四七年,虽然那时国共两党的战争如火如荼,但经媒人介绍,自己和唐恩月结婚了,自己家把喜事搞得多隆重啊,流水席吃了三天三夜,等所有客人走后,自己家洗碗,还借的桌子板凳,打扫清洁又忙了一天一夜,第二年,时年十八岁的妹妹也风光地嫁了出去。到了一九四九年底,全国解放了,作为清末秀才的爷当然做不成区里新学校的现代老师了,家里瞬时变得困顿起来。更糟糕的是在半年多后的一九五零年九月,家里被划为富农成分,从那时开始,大半辈子都没摸过农具的爷也要下田上地干农活了。随后几年,新成立的国家蒸蒸日上,蓬勃发展,自己全家人虽不像解放前那样把自有的大部分田地租出去收租,只留小部分自家耕作那样轻松,但通过自家全家人的劳作,全家人的温饱还是没有问题。但是,没想到的是,国家随后几年又刮起很多风潮,期间还经历过生产队一起吃大锅饭,平时队员一起劳动,年底算工分分粮食,自己还在集体时期做了生产队的保管员,做保管员期间还得罪了不少人...。现在好了,集体解散了,自己虽然不做保管员了,但生产队实行了家家分田到户的政策,自家干自家的农活...。
“死鬼,你少装蒜。”床尾的唐恩月用脚轻踢了一下张兴仁。
张兴仁没有吭声,轻咳了一下,由平躺翻身成了背对唐恩月,他今晚要等一件事呢。张兴仁感觉今晚空气比较闷,盖在薄被里的脚也有一些发热,他轻轻地把右脚伸出了被子。家里的人,包括老婆唐恩月,继母高贵梅,甚至远房堂兄弟张兴义张兴智都骂都说自己有些死板,从小跟着是清末秀才,民国教书先生的爷学读书写字,会断章识句,也会画画算算了,结果白跟白学白会,全白瞎了,跟自己的爷一样死板胆小,在生产队前前后后做了十几年的保管,不但没有为自己家里带回一两肉,一滴油,一粒米,没有帮兄弟家里少记半天病事假,多记一个劳动工分,还要求自己家里,甚至堂兄弟家里要以身作则,做好榜样...。
“死鬼,你还装蒜,我晓得你还没睡着。”唐恩月用脚踢了一下张兴仁的屁股,重了一些。
“哼...哈”张兴仁在喉咙里模糊地哼哈了一下,继续装,他现在没心情呢,他还在等一件事呢,他向左侧了一下身,把左脚也伸出了被子,虽然刚才把左脚伸出被子透气后全身觉得冷热刚合适了。那个高跃进是高仁怀的儿子,想起高仁怀,张兴仁心里紧了一下,高仁达高仁怀两兄弟解放前都是租自家田地的佃户,他们两兄弟也是真的很像,也很泾渭分明,解放后,目不识丁高仁达高仁怀像获得新生一样活跃起来:高仁达靠着佃农成分,外加自己的表现,先做了生产小队的队长,后因为表现积极入了党,在文革结束后的一九七六年,新宏大队姚老主任退下后,他竟然接任了大队主任,不过,高仁达一直做事还算公允,也比较得民心,对自己以前是张家的佃农身份好像也一点不为怀。那个高仁怀跟他哥相比就很有一些不一样了,解放后他也表现积极,大跃进全民炼钢铁时,还把自己已经出生了两年多的儿子由高悦金改名为高跃进,他对自己曾是张家的佃农的身份也很介怀。唉,现在他儿子高跃进又看上了自家二闺女张万英,还叫他小姑高贵梅来做媒,但是万英又不喜欢高跃进,这孩子也真是拧,万英都直接或叫人传话告诉他很多次不喜欢他了,但他还来纠缠,今天为了讨好万英,都追到圆锥丘坡帮万英铲玉米地杂草了,万英不睬他,他还在那儿铲了一天,也不知道这孩子是不是...
“隆隆,轰隆隆。”房顶传来了沉闷的雷鸣,张兴仁有些烦躁的心喜了一下,他翻了个身,躺平。“轰隆隆,轰隆隆隆隆。”房顶的传来更大的雷鸣声,清澈,震耳发聩的,躺平的张兴仁向房顶支棱起耳朵。“沙,沙沙,沙沙沙。”张兴仁听到了雨滴在房顶大青瓦的声音,由一滴,到几滴,再到无数滴,接着整个通道房都瞬间充满好听的下雨声。“啊,是这样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张兴仁内心叹道,他抬起左脚,把脚踝搁在了唐恩月的身上。
“你个老鬼,都要死了还害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