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井天光,便是这里的常象。
当这里陷入幽静时,丹塔上层的寒烟厅内也寂静无声。
躺在这张寒玉床上的,自是陈俊。
他已被开膛剖腹,可五脏六腑依旧鲜活,看那表皮层、真皮层、角质层、颗粒层、有棘层、基底层、皮下脂、结缔……从外到里,层层切分,继而分摊两边,就好像一大本从中间打开的书籍,却用无数的灵丝连接着“每一张纸的页边”,让灵丝成为了一切机能流转的桥梁和导体。
另一方面,他整个面部和脖子的右半边都被剖成这样,完全以人中线为基准。包括那整条右腿也是。
唯独整条右臂和手指被完全剥开,所以才能露出骨髓,所以才叫剖骨撤髓。
只见这医师用剑指从骨髓上方抚过,它便一路成活,被剑指引走、送进旁边的寒玉灵珠内,慢慢的冰封起来,并自行飘往右边的冷玉舱——那是一间钥眼状的无门冰库,内里有三条冰玉游龙盘绕遨游着,将内里的温度游得很低,从地上流溢出来的寒气也已经变成了蓝灰色……
另一位医师站在床头那边,脚下流动着的金光是阵法轨迹,身前药桌上漂浮的全是从陈俊体内剥离出来的各类活体因子,譬如从脂肪、血液、骨髓等等事物中分离出来的具体物质,个个都被扩放成拳头大小,内中结构早是一览无遗。
这室内的周边一整圈都是药案,上面摆设着种种器具,有无数用途,医师们三五一桌,各忙其事,足有数十人在那里取材去质、引材化丹、碎丹融药、炼药提丝、招丝去性、摄炉传鼎、增味补气、运火送源、落阵温成、开炉召丹,等等等等。
而正四面灵璧之上映射出来的,则是陈俊身体各种层面上的构造透视图,以及各种器官、肌体部位、各类机能体的实时测应图。——它们都是动态的,一排排看过去,完全是把陈俊从一个完整的人,按照从内到外的顺序,剖析成了一具又一具不同层次和质面上的形体。所以另外的数十人,便在这些映像前方站立或是悬浮着,只需意念一动,就能将它们翻转查看,放大缩小……
这里发生的一切,可以称之为“修真文明中的当代医学”——它所涉及的点面极其庞大和复杂,所需要用到的包括但不限于《药性》、《物性》、《生命》这三大医学领域内的高深度学识和辨识能力,更须要以强大的个人修为作基石,还须要掌握相关的术法、禁制和阵法打基础,要有强盛的体力和精力来支撑消耗,用绝强的感知力和洞察力来查找和发现真正的病因,还要具备强大的意志力来承受体脉共鸣的反噬,或是及时地镇压病邪和病灶。
而这,还只是成为一个“仙医”的前提条件。
只有在以身入道的情况下,真正把一身的“专业学识”变成“专业能力”才能算入门;只有把“专业能力”提升为“专业技术”才勉强算及格;唯有把“入门技术”变成“实用技艺”才能叫仙师,才能叫仙医,才能得到和戴上那个【太极生死玉】。
而对于这些仙医来说,只要病人“一念尚存”,就算形神俱灭也能救回来;只要死者还有一缕生气留存,就算灵魂入了轮回也能及时捞出来。
因为众生归墟,灭的都是“意”,“魂”是不死不灭的;只要意在,人就不算死,更遑论是修士?有无数的手段让他活。
所以对于他们来说,“治”——远比找到“因”简单。
而那个正在床前给陈俊“抚体活脉,行经驭血”的中年修士张问,就是一名仙医。还是七品仙医。
而这满屋子的人,也全是他座下的学徒,只那一个弟子而已。
可即便是张问,现在也棘手——因为他知道了因,却无从去治。
对于张问他们来说,“陈俊”这种情况是介乎于生死之间,他属于被“完全夺舍”的那一类——本身的灵魂已经被人吃完消化了,留下来的这个就是他。
而原来的那个“他”,已经彻底不存在,是永恒的消失了。就好像被轮回抹去“意”,剩下的灵魂会变成什么样子都只会影响来生,与轮回无关。
而想要把一个被人夺舍消失的“灵”,从一个彻成一体的“魂”里抽出来……道化境的,做不到。
而能够做到的……
有。
可是代价太大。
搭上整个缘天宗也不一定够。
“师傅。”活体台处突然传来一声轻唤。
张问略有一静,并不分心:“讲。”
邵秋注目观察着那滴涌动不止的粉色血团,目里浮现出丛丛禁衍:“这孽血的极末因子……在破壁繁生。”
张问抚手一顿,即刻侧眸望去,竟把徒弟的身形看透,还将那孽因映入瞳孔,在目中将它瞬间拆解重组了千万次,构造出千百种的基因组:“你怎么看。”
众人微微皱眉,纷纷侧目转望,可也只是分心来看,手头上的事情一点没停。
邵秋认真思索了许久,对于孽因的二度分析也在目中进行了成千上万次,可还是有些拿不准:“不考虑辟魂的话……我建议将它——禁入轮回。”
众人眉头一皱,纷纷撤走心神,专注自我。
张问又在眸中解构片刻,突然就撤走目光。
邵秋压力骤减,不由得闭目舒上一口大气,同时也缓解一下灵神和眼睛。
张问不由摇头,继续着手给陈俊疏导身体机能:“那与杀人何异?”
邵秋声息一窒,不由苦笑睁眼,乖乖认错:“是弟子心歧,过于顾虑当下,忘了伤魂一具,祸害一隅。”
张问微微摇头,根本不用运转目力,就把陈俊看透成一体多层的结构体:“魂断一肢,轮回百世。崩溃而亡,夭折三千。这是魂的特殊性,所以魂宗才会灭。”
“是……”邵秋重整心神,开始解构和推衍其它的活体因子。
张问慢慢摇头,情绪莫名,只望着陈俊,道音远传:“修仙长生,岂能不死?魂死魂灭,意灭人亡。想要跳出轮回,就是与轮回作对。可轮回不仁,焉敢欺心?”
他不由摇头,音如低鸣:“古来超脱又寂灭,能有几人可归真?”
“破境成仙也好,羽化超凡也罢,不过是一人长生,孤寂永恒。”
“其人若死,怎与轮回争讨?”
“起死回生,也不过自欺欺人。”
“真正被轮回抹去,便是救起,也没有记忆。”
“能够强行灌输么……?还像曾经么。”
“那才是真正的死亡,这便是天道轮回的可恨之处。”
众人沉默,他却笑了,虽然只是露出一丝微笑,却那般深入人心:“但它也有可爱的地方……”
“让你白活一世又一世,让人尝试一遭又一遭。”
“这辈子不行,下一世再来嘛。总有证到的时候。”
“但若就此去了,又怎会甘心呢?”
“所以修仙,所以修道。”
“从而帮它修仙,代它证道。”
他的道音自有法力,慢慢就让陈俊身上那些被他抚过的地方鼓挺起来,乃至于整个身体也慢慢升浮而起,就那般漂浮在张问的胸前一线,慢慢绽放出愈发浓郁的血色光辉……
“天道轮回的可敬之处,就在于供养众生,约束逆灵。”
“你这孽障,岂能超脱?”其声圣严,有如天威。
那时间,血光如阳,丛影摇曳,如同群魔乱舞,唯有一影,纤纤细细,欣欣向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