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德贵一家死后,村里接二连三的死人,先是狗娃大因为吃了从河坝扫来的树叶后中毒而死,接着是狗娃妈。
狗娃妈由于长期吃树叶、树皮、树根,时间一长胃吃坏了。先是大便干结拉不下来,接着腹痛难耐,实在忍不住了,只得用手掏。狗娃妈临死时肚子涨的像大鼓,下身血流不止,引得许多妇女看了以后痛哭不止。
进入5月,天气骤变,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阵雨使渭河水猛涨,从上游滚滚而来的洪水,涨满了整个河床,水面上一层厚厚的渣卤(水面上的漂浮物当地人叫渣卤),引来全村人在岸边打捞,不知是谁发现的,一头被洪水冲来的毛驴随波逐浪,漂浮在河中央。岸边的男人,没有一个是不会游泳的,生活在渭河边上的男人经常和水打交道,懂水,会水,知道水的脾气,再大的水不怕,再深的水不怕,大浪滔天也不怕,怕的是峰头(指洪峰前头的水)水。
峰头水浊浪排空,水面漂浮着厚厚的一层杂物,乱七八糟的啥都有。人站在河边,用绳子和树枝编织成的网篮,从河中往岸上打捞。有的人怕站在河边离河水太近了出危险,便在网篮上镶了一个把儿,这样离河水稍微远一些,虽然比较安全,打捞起来也方便,快捷,但很吃力,力量小的人是用不动的。峰头水的中层则裹着比较重的杂物,像树木、椽、棒、檩、家具啥的随泼逐流,而水底则泥沙俱下,暗流涌动,大量的石块等沉重物随着峰头在河底滚滚而来,源源不断,一泻千里,何止万钧之力。因此,即便水性再好的人也不敢闯峰头水。
那头毛驴在滔天大浪之中一起一伏,忽隐忽现,岸边的众人眼巴巴地瞅着,到嘴的一口肥肉在嘴边却要溜走了,没有人敢下水去打捞。
吴全生和毛知一俩人在岸边互相对看了一眼,没有说话,那意思很清楚:算了吧,太危险了,俩人继续打捞渣卤。
谁也没有看到,就在岸边的不远处,一个人正朝河边跑来,那人衣袖飘飘,快如流星。
吴忠实跑到河边时已经去掉了上衣,他迅速甩掉鞋子,下水向河中央游去。
事情出现的太突然了,所有的人停止了手头活,一起望着惊涛骇浪之中的吴忠实。
浪涛滚滚,汹涌澎湃。吴忠实起伏在浪尖之上,凭借一只胳膊全力向那头毛驴靠近。
吴全生和毛知一俩人扔掉手中网篮,不约而同的顺河堤向下游跑去,他俩后面跟着一大群人,跑在前面的吴全生甩掉了上衣和鞋子,毫不犹豫的下了水,接着毛知一也下了水。
吴忠实终于靠近了这头毛驴,一搭手才知道这不是毛驴,而是一头大花牛,牛体黑白相间,头上有两个大弯角,因为很重,沉在水中看不清,被岸上的人看成是毛驴了。这头牛很大,吴忠实抓住牛角想拖上走,不曾想他刚一拽牛头,这死牛突然在水面上打了一个滚,四脚朝天,再也翻转不过来了,使得吴忠诚大吃一惊。
原来这牛漂浮在水面上,因为牛头偏向一边,又很重,使得牛身也倒伏在一边,被吴忠实一拽,两面平衡了,腿轻身子重,四脚朝天,漂浮在水面上。吴忠实拽着牛角想朝岸边拉,怎奈他是单臂,拽着牛角便不能划水,无奈之下绕到牛的侧面,一手搭在牛肚子上,用肩慢慢向岸边推去。
吴全生第一个冲到吴忠实面前,当他两手搭在牛身上时,吴忠实动时感到了一股强大的力量,这股力量使身在水中的他在感到了欣慰的同时,也给他带来了自信。
三人联手将牛推到岸边。
众人欢天喜地,将牛抬进吴忠实家院子里。
牛当天就被开剥了,有人弄来了一口特大的毛边锅,就在院子里用石头支起,开始炖起牛肉来。
来吃牛肉的人一茬又一茬,三英和全生媳妇轮流给来人往盆盆罐罐里舀,肉汤舀的满满的,这锅舀完了,下一锅再舀。吴家村地处渭河上游,只要渭河不干,不愁没水吃。
范三英找来了两个瓦罐,舀了结结实实的两罐牛肉,和全生媳妇分别提给了吴怀庭和保娃叔。
这头牛吃遍了全村,香遍了全村,过后有人一旦提起还连连砸嘴,那个香啊,怕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没有吃过的人是无论如何也体验不出那个香味儿的。
吴忠实将扔在自家院子里的牛骨头全部收集起来,一遍又一遍的炖汤喝,最后将骨头砸碎碾成粉吃了。那张牛皮也被他汤了毛,炖着吃了。这头牛救了他的命。
人们挣扎在饥饿的死亡线上,天天有人被活活饿死,附近村子周围被饿死的人随处可见,平儿里很要好的朋友、邻里,为了抢捉一只老鼠,一只青蛙也会大打出手,拼的你死我活。张石弯和村里有一个妇人住在卦台山脚下,家里只有一孔土窑洞,没有院墙,没遮没掩。此女人腿脚不灵便,和两个不大的孩子生活在一起。男人出外谋生计,十天半月来一次,家里没有吃的了,便到处找吃的,正好隔壁不远就是庄里大地主张老爷家的麦场,麦场上有一摞麦草,一摞蜀黍杆,那是留给牲口吃的。娘三实在饿得不行了,便让两个孩子去偷麦草。妇人将孩子偷来的麦草放在锅里焙干了,再用踏窝踏成粉用来充饥。时间一长她怕被发现,就打发两个孩子晚上又去偷蜀黍杆。偷来的蜀黍杆剁碎了,依葫芦画瓢,照样踏成粉用来充饥。
有天晚上两个孩子去偷蜀黍杆,不料从蜀黍杆堆里跑出一只大老鼠,好大的一只老鼠,俩人喜出望外,追赶老鼠想要活捉。
这只老鼠也太大了,跑的很慢,被两个孩子追得无路可逃,最后跑在一堆乱石里找不见了。两个孩子不死心,在乱石堆里找来找去,终于发现了老鼠。眼看就要捉住,不料有人抢先捉了,此人正是住在隔壁的邻居张二叔。张二回家路过这里,月光下见两个孩子在乱石堆里找啥东西,便停下来观测,直到看见老鼠,便毫不留情的下手捉了去。
到口的肥肉被别人抢走,两个孩子又哭又闹想讨回老鼠。那张二也是饥肠辘辘,见了如此美味,岂能再还他人,于是伸手推倒两个孩子,迅速回了家。
孩子的哭声招来了妇人,别看这妇人走起路来一摇一晃的,可不是个好惹的茬。见孩子倒地痛哭,问其原因后破口大骂,引来附近邻里围观。妇人越骂越气愤,带着两个孩子径直寻上门去。
张二已将老鼠开剥,鼠肉剁了大半碗,正要下锅,见娘三寻上门来,知道自己理亏,央求道:“弟媳妇,在我这里煮吧,熟了你端回去,我只尝一点点。”
妇人说:“一点点也不行。老鼠是我家娃先发现的,你抢去了不算还推倒了我家的娃,你看看头都碰破了,还留着血呢。”妇人将孩子推到张二面前,抛开头发让张二看。
孩子痛哭流涕,头上确实起了一个大包,往外渗血。张二哭丧着眼说:“我没防住把娃推倒了,你说咋办?”
“咋办,先把老鼠肉还给我。”妇人盯着那半碗肉说。
“行,你拿走吧。”张二端起鼠肉,两眼直逼妇人,另一只手却伸向碗内......
妇人一把夺过碗,领着孩子走了,临出门时丢下一句话:“这个碗算是给娃伤口的补偿费,是我的了。”
张二不再言传,伸开手看着一把鲜红的老鼠肉,垂涎三尺,一口生吞下去。
娘三出了门路过麦场时那里人声喧哗,寻找老鼠的人不计其数,蜀黍杆和麦草大部分已经被人偷走了。
弯和村的南面就是柳滩村,两个村距离不远,往年的这时柳滩村绿草如茵,绿树成荫,郁郁葱葱。可是今年滩上的柳树光秃秃的,树叶被村民捋了一茬又一茬,没了树叶,就连树皮也剥光了,现在大部分已经枯死,只有张柳树家门口的那棵大柳树和张榆树家门口的大榆树长得枝繁叶茂,道劲挺拔。密密层层的树叶,如一把巨伞遮盖了整个巷道,每天天还没亮,就有人来扫树叶,柳树的树叶一旦长老,苦涩难吃,人们扫去以后,先用凉水浸泡,再用两手搓揉,直到搓烂了,捏出苦水,再用凉水浸泡三五个小时,然后去煮,熟了以后,再用凉水浸泡一个多小时,捏干后就可以食用了。即使这样吃起来仍然苦涩难咽,如果不是闹饥荒饿的人不行了,谁还吃这些连猪狗都不吃的东西呢。
张榆树自从女儿张玲玲一家死后,万分伤心,平时很少出门,最近村上不断有人饿死,眼看夏粮就能吃上了,可是现在能吃的东西全吃光了,往后吃啥呀?不能等着饿死,他想到了自家的大榆树和兄弟的大柳树。
这两颗树有四五十年树龄,是父亲在他们出生后栽的。听父亲说,这柳滩村土好水好,适应各种树木生长,生他们兄弟以后,便分别在两院门前栽下一榆一柳,也算是父亲留给他们的念想。两棵树伴随他们兄弟走过了近五十年的成长岁月,像忠诚的卫士一样,守护这个家,看着他们成家立业,子孙成长,平平安安。
张榆树闷闷不乐地来到兄弟柳树家。
“是哥哥来了,快请屋里坐。”张柳树见是哥哥十分高兴,向内屋喊道:“巧巧,你爹爹来了,快去拿些硬柴来。”(硬柴是指用木头劈成的柴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