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茂才这人干了十几年刑名,说话办事不大像科甲出身,倒有些武夫的粗莽。
郑泌昌来浙江任布政使两年多,官级职务虽然都高他一筹,却也没少体验他那份背靠大树的盛气凌人。
即便是现在,他仍有种横冲直撞混不吝的劲头,进门就嚷道:“老郑,你是没收到小阁老的信还是怎样?照着胡部堂这改法,改稻为桑还怎么改?”
郑榕此时已不知去向,郑泌昌则还是开会时那般从容不迫的神情,望着气势汹汹的何茂才,伸手一指,“请坐。”
何茂才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气先泄了三分,只得走到一旁坐了。
“都这时候了,你还这么温吞。”
郑泌昌望向他:“怎样的时候?”
“按胡宗宪的搞法,且不说一年能不能改出一半桑田,就算改出来,农民自己种,产的丝全进了小作坊,怎么能织出上好丝绸?怎么到海外能卖出价钱?这个道理你老郑怎么会不明白?!”
何茂才急得脸红脖子粗,一连三问,几乎是在低吼着向郑泌昌示威了。
但郑泌昌早熟悉他的套路,还是打着自己的太极功夫,慢悠悠道:“改稻为桑是我们的差事,织丝卖钱是织造局,还有那些丝绸商人的事。眼红税收差价的人,大可以自己出钱买田去改种嘛。”
“四五十石稻谷一亩,谁会去买?改稻为桑赚不到钱,我们在小阁老和罗大人、鄢大人那边怎么交差?老郑,你是不是让胡部堂给吓住了,这么听他的话?”
何茂才沉不住气了,他倒也不把郑泌昌当外人,直截了当地问。
这话是明晃晃地指向财路了。
不仅浙江,还有织造局和内廷,还有京城的严党高官,不知多少人等着发财呢。
以何茂才的性子,能忍这几天,还能主动上门,已是做到了极致。
他不敢真和胡宗宪争辩,就只能将目光投向如官场不倒翁一般的郑泌昌。
在他看来,郑泌昌表现出的摇摆不定是胡宗宪暗中施压的结果,因此出言激将。
但郑泌昌毫不买账,从容道:“胡部堂是我们的上司,又是严阁老的高足,难道他知道的会比我们少吗?还是说,你觉得我们两个斗得过他?”
“我…我可没说要跟他斗!”刚刚还盛气凌人的何茂才一下慌了,“可小阁老那边的意思你不会不明白。”
“问题就在这了……”郑泌昌暗自好笑,表面上却做出一副愁云满面的样子,起身朝自己的书案慢慢走去,“胡部堂和小阁老这两个人先掐了起来,我们夹在中间,老何,这才是最难的地方啊!”
何茂才一怔,听他说出这样的话,便知道他比自己想的更多、更深,又联想到胡宗宪的一贯做派,顿感同病相怜,长叹一声。
“唉!这胡部堂也真是,这几年明摆着已是小阁老主事了,他偏不以为然,搞得我们做起事来也放不开手脚,受夹板气!”
“势比人强,我们挡不住胡部堂。”郑泌昌摇了摇头,“你给京城写信了吗?”
“自然写了,我准备明天就送出去,可来回少说也得半个月,到那时……”
“到那时,成败就是他们的事了。”郑泌昌神色平静地转过身说,“老何,我们何苦挡在这两位大人物中间呢?依令行事,成与不成自然都有人遮挡,何乐而不为?”
说到这,他的脸上重新露出高深的微笑。
“你…我……”
何茂才突然感觉一口气堵在胸口。
他早知郑泌昌为人圆滑,遇事就喜欢推到别人身上,未曾想发财的事,他也会这般谨慎小心,简直像个滑溜的泥鳅。
说得难听点,这等做派,和他的靠山,笑面虎罗龙文简直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