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条上只有寥寥数语,带给田有禄的恐惧却不啻马宁远的慷慨陈词。
他下意识地四处张望,回应的却只有一直毫不起眼的郑榕。
那是一双表面上依旧阴沉,细看却藏着一丝玩味戏谑的眼睛。
看着满心仇恨与不甘全都倾泻在马宁远身上的知县常伯熙,他隐约意识到,自己似乎是唯一发现真相的人。
只是……不知是福是祸。
田有禄感到危险,不,应该说是事物完全脱离掌控的茫然。
他甚至第一次忽略了自己的上官,灰溜溜往县城走去的常伯熙,直到有人悄悄提醒才回过神。
是啊,龙山的事已成定局,那两个吏首完蛋了,可还得往前看。
他自己尤其如此,只是究竟往哪个前方看,这是个问题。
默默攥紧皱巴巴的字条,任由掌心的汗水将它浸透,他快步跟上,走时还不忘悄悄回头看一眼正被百姓簇拥的马宁远。
某种同病相怜之感毫无理由地升起。
-----------------
瞒报田亩、侵占耕田、谎征税赋,还有摊派指标,到处都是这么干的,这是规矩。
可现在,所有计划都被打破,不论改稻为桑还是瞒报田地,所有潜规则都被这个完全不讲规矩的杭州知府强行破坏。
没人见过这个路数。
两个吏首进了大牢,他们会不会供出别人?
别的乡会不会继续刨根问底,再抓几个人?
还有县衙流官,胥吏出事,自己要不要领罪,领什么罪?
这些都是没有答案的问题。
哪怕还未论罪,倾覆之危也迫在眉睫,常伯熙焦头烂额,其他人更是如此。
田有禄第一次这么沉默,因为他根本没心思想这些事,或者说,跟这群注定要倒霉的白痴在一起就没有前途可言!
他只是挨到注定徒劳无功的商议在一地鸡毛中草草收场,然后回到家,咬牙拿出多年积蓄,偷偷溜出县衙。
熟悉的暗道,只是多了几个全副武装的官兵在看守。
田有禄最后的一丝侥幸也消失了。
他垂头丧气,再次走进郑榕的小院。
郑榕端坐主屋,其他人各有差事,都不在。
马宁远还在龙山安抚民心,汪定瑜带人拿走县衙卷宗下了乡,徐渭去了码头,开始布置卸粮运粮的事。
似乎只有这位郑公子是个没正事的“局外人”。
但在田有禄眼里显然不是这么回事,尤其在看见被五花大绑的书吏后。
自知无可狡辩的他跪倒在地,直接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请公子救我。”
郑榕扬起嘴角:“我不是已经在救你了吗?若不是我,你这本家就该被逮个正着了。到那时,你有十张嘴也说不清。”
“公子说的是,可卑职,卑职现在还是死路一条啊……”田有禄面如土色。
“这你倒是说对了。”郑榕拿着本崭新的大明律,悠然道,“让我想想,玩忽职守、贿赂上差,若再加上欺瞒朝廷和虐待老父……”
“公子饶命!卑职只是县丞,事都是常知县吩咐的啊!”
听郑榕把老爹的事都搬出来,田有禄本就脆弱的心理防线顿时崩塌。
“安静。”郑榕低声喝道。
田有禄立刻不敢说话了。
看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他,郑榕的脸色稍缓,放下大明律说:“你的罪名哪些该算哪些不该算,我们心里有数。”
“公子宽仁,卑职全都明白!”田有禄赶紧拿出包裹举过头顶,“卑职……”
“混账!”郑榕一声怒喝,“你以为我是常伯熙吗?!”
田有禄吓得抖如筛糠,险些栽倒,连忙叩首说道:“卑职不敢!”
“东西收了,起来回话。”
“……是。”
田有禄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心头比起苦涩,更大的还是忐忑。
行贿不成,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往日灵光的脑子此时也像生了锈,就如这屋里的空气一般滞涩。
“卑职愚钝,请公子示下。”
“你并不愚钝,相反还是个聪明人,可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自作聪明的人。”郑榕饱含深意地看着他,“收起你的小心思,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
“卑职惭愧。”田有禄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