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川怒目圆睁,瞪着白衣汉子似要射出火光,白衣汉子将手中剑向乐川递来,说道:“小子,前几日杀你同伴,你今日给他报仇罢。”言语间轻佻傲慢。
见乐川不作答,白衣汉子又把剑向乐川递来几分,说道:“来,取我性命,我绝不还手。”
此言既出,白衣汉子身边的四人却毫无反应,乐川心想:“他说自己不出手,旁边这几人可没说,好汉不吃眼前亏,我才不上当。”便用手背推开剑柄,说道:“想必这屋子里的都是你的人,你以大欺小又传不到江湖上,杀我何必找借口,若是想在我面前炫耀你的破烂剑,那你找错人了,我对这些不感兴趣。”
听闻此言,白衣汉子甚是着急,说道:“破烂剑?此剑乃春晖道人亲手打造,放眼整个江湖都是独一无二,就连圣人手中的水龙剑均不能与之相提并论......”白衣汉子自顾自喃喃自语地怜惜着他手中的宝剑,乐川乘机将其飞速拔出,以刀法“归燕式”猛刺出一剑,直取白衣汉子咽喉。
白衣汉子依旧喃喃自语,丝毫不将乐川放在眼内,眼见要得手,乐川忽觉剑尖不由自主地偏向老者弯去。
老者笑道:“好一招声东击西。”伸出右手,以拇指食指轻夹,便把剑尖钳在手中,剑招顿时泥牛入海。老者随后伸出左手以中指轻弹剑身,乐川顿觉剑尖处传来一道强劲的内力,震得虎口发麻,剑柄脱手之余,劲道甚至将乐川弹向背后石墙。
白衣女子不知何时已闪身到乐川身后,顺势将他双手反擒。乐川如待宰羊羔般,直挺挺地站在她身前,而那把水岐剑,在老者手中发出嗡嗡声的鸣响。
老者呵呵说道:“好剑,软而不钝,坚而不脆,吃老夫两成内功都不断。”说罢,将剑递给了白衣汉子。
乐川心道:“方才我明明刺的是这个白衣汉子,怎么剑兀自跑去老头那边?这老头内功极深,今日怕是难以脱身。”转而对屋内的几人说道:“要杀要剐烦请干脆利落,何必在这里装神弄鬼?”
白衣汉子接过老者的剑,还剑入鞘,对乐川道:“我们带你来这里,只是想和你交个朋友,何来要杀要剐之说?”
乐川对身后擒自己的女子努了努嘴,说道:“要交我这个朋友?你们待客之道未免也太唐突了些。”
此时背后的女子开口:“你们几个前些日子才在香山打过一场,还想打的话出去打,别把架打到我这里来。”
白衣汉子对那女子说道:“若是碎了你家具,我赔你便是,若不是前日我恰巧在,又有紫云剑法傍身,恐怕今日屋内会还少一个人。”
乐川说道:“好一句紫云剑法傍身,大言不惭,你这剑法莫不是六年前从紫云山抢来的?”
白衣汉子答道:“你是雾林村人,想必你也听说过乐平大侠,你若是在江湖上多多打听,也不至于不知老人家是我乐舒的曾祖父。”踱步悠悠继续说道:“我们雾林村,从未有过一个与朝廷逆贼为伍、祸害人间百姓的人。而你跟着他们,怕这辈子也练不出什么好武功,还惹得一身败名。”
乐川心念道:“乐舒?世人都以为乐平大侠无后,这人恃才飘忽,不见得有何大侠的风范,而且一口一个逆贼显然说我师父的不是。”于是便问道:“若姓乐便是乐平大侠的后人,那他的后人可不少,你说你是乐平大侠后人,何以自证?”
乐舒轻哼一声说道:“小子有所不知,名满天下的‘紫云剑法’其实是个噬主的武功,若非上乘内功镇压,普通人强练半年必会入魔而亡,可若是紫云山一带的人,不需要一丝一毫内力。我这一身武学,便是最好的证明。”
乐川悠悠说道:“照这么说,你这个逆贼断然是没什么内功了。”
听闻此言,乐舒顿时脸色大变,直瞪乐川。
老者忽然大笑,其内功极是浑厚,震得屋顶茅草纷纷落下,若不是有所收敛,屋内之人非被他震出内伤不可,拍着乐舒肩膀笑道:“阿舒,你也老大不小了,老夫邀你来是为了让你跟这位同乡相认的,你们两个如此剑拔弩张做什么?难得今日有这么多朋友到这里做客,应当快活些才是,都坐下来陪老夫喝两杯茶吧。老夫在竹林这些日子,都快闷死了。”说罢,转身向屋子中央的高脚方桌走去,在北方正位坐下。
怪医杨肃伸手往自己蓬乱的白发挠了挠,甩手道:“老头子就不陪了,你们整日只会聊那些江湖恩怨江山社稷,这些与我这个老头子何干?这里要是有些好酒倒是能喝上几碗,茶就免了。”一屁股坐在靠墙的矮胡凳上,破烂的衣衫扬起了阵阵尘土。
乐舒向陈彪做了个请的手势,陈彪立马会意,应了声:“请!”便微笑着坐到了李训的右手西侧位。乐舒紧随其后,来到老者左手东侧位。
白衣女子跟着众人走到四方桌旁,而她手里的乐川自然也被摁在了南侧位的胡凳上。
老者朝白衣女子招了招手,打个哈哈道:“云琴,放开这位小兄弟,老夫看他面相甚是欢喜,断然很是期待你泡的茶,来几杯给大家尝尝,顺便给杨医生拿一壶老夫前些日子买的会稽高粱,别怠慢了他老人家。”
白衣女子应了声:“好。”这才放开了乐川的手,踏出屋子去。
此间卯时已过半,朝阳将深绿的竹林染成了金黄色,乐川看清面前的老者,只见其霜须白发,双手徐徐下摆,谈吐间温文尔雅,大家都在等女子泡茶之间,他娓娓道来:“天宝年里,安禄山那厮造反,在长安自立为燕王,逼得玄宗迁都洛阳,到至德年间,肃宗想收回长安,在民间选拔了一些武功高强的人才,成立先头部队混入人群,攻打入旧皇城,部队里领头的两个人,其中一个叫向抒,另一个叫做吴怀。”
玄宗肃宗乐川算是耳闻,可另外两个人的名字更是如雷贯耳,乐川觉得这老头说的故事定然与抒怀阁颇有渊源,便认真细听了起来。
老者续道:“彼时的安禄山见了阎王,他的部下自然一盘散沙,区区四百人的小部队便破叛军六万大敌,此战大捷肃宗心怀舒畅,此后肃宗念他们军功,就保留了这个小部队,并赐名抒怀。至今百余年,现在还说它是一个部队,老夫觉得不妥,入了江湖,就应当归于三教九流,说是一个门派更合适。江湖门派圣人一般不会过问,但是这个门派对朝廷大有用处,门主就由圣人派人来坐镇,如今阉人只手遮天,坐镇抒怀阁的,自然是阉人的臂膀,当年勇猛光复旧都的部队,如今变成屠戮阉人们眼中钉的手段。”
乐川说道:“抒怀阁的眼中钉莫不是这位?”边说着,乐川看向了陈彪。
乐舒接过话柄说道:“何止这一位,准确的说,这屋子里的各位全部都是。”
“既然你们与抒怀阁水火不容,见了我这阁内之人,为何不一刀将我杀了,而是给我讲这些陈年旧事?”乐川问道。
老者哈哈地笑了声说道:“小兄弟,请你到竹林里做客是老夫的主意,老夫固然对抒怀阁恨之入骨,可老夫同时也爱才如命,像你这般的脉象,别说在抒怀阁,纵若你是庙堂里的皇帝老儿,老夫也要把你请到此处喝上几杯茶。请朋友喝茶,当然是聊些陈年往事了,不然整日说那些江湖社稷,杨医生听了也不舒服。”
一旁的杨肃正一只脚搭在了胡凳上,歪七扭八地坐着挠脚踝上的老泥,边说道:“老李你有什么话赶紧接着说,别拿我当话茬子。”
这时,白衣女子端来一壶茶,为每人都斟上半杯,杨肃手里也多了壶高粱酒,着急忙慌地咕咚咕咚灌了起来。
端起茶杯呼出一口白雾,老者继续说道:“宫里的那群阉人当太监生了病,好好后宫不待,非要成为大唐的主子,想左右国是。你瞧仇士良,如今只手遮天,玩弄权术惑乱朝纲,揽朝政大权以求自己能号令天下,搞得生灵涂炭,大唐在他手里风雨飘摇。”
老者看了一眼门外的竹林,续道:“太和九年,文宗居危思变,有一番雄心壮志,深知夺回皇权不易,邀老夫与郑注等重臣诛杀阉党,想重握皇权。文宗让老夫等人在禁卫军后院,文宗亲自邀仇士良那个阉奴观露,我们带上百余武功高强的将领在后院埋伏。”说着便指了指乐舒,示意乐舒也是当时其中一员。
老者继续说道:“此前商量好,让文宗当诱饵,与仇士良一同到后院,我等一拥而上将仇士良诛杀。岂料左金吾卫韩约胆小如鼠,文宗命他带仇士良来禁军府,还没走到后院,他已经全身发抖,以至于被阉奴有所察觉。我等见此景只得半路杀出,一般的太监自然不是老夫对手,只可惜,仇士良武功与老夫不相上下,伤不得他半分。最后被他挟圣人逃到了后宫,仇士良手握禁军虎牌,我等知此事不成便是杀身之祸,当即四散离宫。阉奴当晚就命禁军报复,老夫虽一身武艺,却也只能自保,那一夜的长安,可谓是血流成河。”
听眼前老者自述,他似乎以前日常伴着的是真龙天子,观其面容枯瘦蜡黄,身躯瘦长,以至于身上的袍子似乎晾在一个架子上。老者如今虎落平阳,却气质不减,相比于他所述之事,乐川更好奇这老者身份,便开口问道:“你是何人?”
一直在旁谨言的陈彪接话道:“这位便是‘八关十六子’的李训。”
“李训”此名放眼整个大唐,恐怕天下无人不识无人不晓,乐川问道:“堂堂一国宰相,不在庙堂之上与圣人同治天下,怎么躲在这片竹林里?”
李训执起陈彪的手,哈哈笑道:“在这小竹林里面,有中书舍人相伴。”又握住乐舒的手,继续笑道:“又有宣节校尉作陪,如今再多一位你这个小兄弟,有茶有酒有朋友,仙人都不如老夫快活。”
“坪”地一声,陈彪以拳猛砸四方桌,愤愤说道:“唉,苍天无眼!我若是有半分对付那帮阉人的办法,绝不会沦落到此地!”
如今复权不成,连堂堂皇帝都被仇士良逼死,朝廷哪还有李训的容身之所,确切地说,整个中土都没有李训可以待的地方。
虽然乐川在长安生活有六年之久,可庙堂风云变幻,又岂是平民百姓能够知晓的。乐川说道:“明明你们才是被朝廷捉拿的贼人,却反咬我抒怀阁一口,左一句阉人,右一句太监,却拿不出实质证据来。”
李训听罢哈哈大笑,放开身边二人的手,端起茶杯以杯盖轻拨茶叶,细抿一口,随后道:“乱花渐欲迷人眼,小兄弟若是不信,等到他日你回长安,可考究一番,真正的大丈夫,是不是双鬓光滑如洗,讲话轻声细语,抑或是时常身上抹着胭脂素粉。”
乐川自然听得出李训说的净是些反话,细细回想,师父师伯两个人都是大胡子,讲话语气和风细雨,身上总是挂着一个香囊,初闻味道甚是猛烈,到后来都闻习惯了,也不觉得有何异样。在长安,平民百姓大多都配一个香囊在腰间,师父师伯戴了也无甚稀奇。多年的相处,乐川对师父的了解,也只知道他老人家有收集奇珍异宝这个特点,师兄师姐回来若是给他带一点外乡的特色手工,他老人家很是欢喜,若还有其他癖好,倒也不便在徒弟面前展示。
于是乐川回答李训道:“师父他老人家没你说的这些特点。”
李训转头对乐舒问道:“现在抒怀阁的门主是不是叫尤长明和刘长青?老夫还在做官之时,他们官儿太小,见不着他们,也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他们是不是还有个师弟,叫扉半霞,听说前几年,为了托他师兄办一件事,给尤长明送了本秘籍,好像是从四川那边抢来的,那本东西可不得了。”
乐舒说道:“不错,那本书便是《紫云剑谱》。”
乐川听罢甚是激动,猛地站起身说道:“扉半霞?如今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