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道是由君子、小人和一般人所组成的。君子多了则世道祥和,小人多了则世道乱矣。
他一边打,一边还骂着:“你个驴入的,你个不识抬举的东西!刚出门时,我就问你:今天赶集,哪儿有你的亲戚朋友?我还说,你尾巴要是甩着,那就是对我说你没有什么亲戚朋友,我可信了,这可好,”周七猴子看着李妖魔,接着又骂道,“你个驴入的,这还没到集上,你老丈人就在岔路口等着招待你啦,好你个驴入的,你为何要骗我?为何你尾巴还是那样甩着?”指着那棵大柳树骂道,“你个驴入的,那树底下不就坐着你的亲戚吗?你不说,是怕我招待不起他吧?你个驴入的!”
周七猴子又回首看了一眼那个自以为能纂点子骂人的李妖魔,只见他被骂得是直翻白眼,是干挨骂无法还言……由于那个岔路口经过的人很多,故而那些走路的一见有人又是骂驴又是打驴,就都驻足观看,有好奇者还问骂驴打驴的原因,于是周七猴子就如实地简略地相告,那些人一听,都不由得看着李妖魔笑了起来……
到此地步,周七猴子还是不肯鸣金收兵,就从那棵小树上解下了那头挨打受骂的小毛驴,在骑上了它之后,还是一边走一边不停地骂它:“你个驴入的,还不肯走是吧,莫非是见了老丈人,还想丈母娘是吧?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快走!”
这一次,小毛驴倒成了周七猴子反击李妖魔的利器。有人说:“这年幼人可把它打坏了!”真乃路人浮光掠影之见,你说他能真打它吗?做做样子罢了,那鞋底是高高地举起,轻轻地落下,知道吗,这叫作借物发挥!
有些人对那陈规陋矩就是拘泥不化,可以说是秉之不懈持之以恒。周七猴子周嘉衸的的二舅就属这类人,不管是做什么都要看日子讨吉利。谁家要是探亲访友出门,他若是晓得了,就自动找上了门,对人说:“要得走,三六九,要得发二五八,别的日子就会不吉利。”就是一年当中的几个月份,他也有讲究:正月里,不能剃头,剃头会死舅;二月二,闺女不能吃娘家的花子(邳州风俗二月二,用玉米或大米炒炸的一种食物),吃了娘家的花子,会死大伯哥;三月三,媳妇不能过堰(过河),过堰会主家里乱;五月里,孩子不剃头,剃头会主癞(有病);九月里,不套被,套被会犯九女星(女儿多),等等,诸如此类。
你说这位二舅也是,他自己糊涂还叫人家也跟着糊涂,当时还是半大孩子的小周七就不敢苟同,老是想找个机会规劝他一下,叫他来个觉醒。
那年正月初十,小周七提着一个小水罐,找了把剃头刀子,来到了二舅家里,老远就喊道:“俺舅,你把头给俺剃一剃吧,俺爹不给钱到旁人家里去剃,那只好来求你啦,俺还想绞些头发卖两个钱花呢!”
二舅一听,顿时就撂脸子(不高兴)了,他看着这个最小的外甥说道:“你这孩子,大正月里,你要剃头,这不是在咒我死吗?”
听他这样一说,小周七就立即装出了可怜兮兮的样子,恳求道:“二舅,这不还是因为俺没有钱的缘故吗?”
二舅听了,立时便慷慨了,他说:“这有什么,给你五百钱去花花,可有一条,不出正月,就是不能剃头!”在把钱递过来时,还叮嘱道,“七儿,你可就只有两个舅呀!”
听了他的教训,小周七便说道:“好,不剃不剃!”拿了钱刚要出门时,便又踅转了回来,向他说道:“二舅,俺是还得要剃,那是因为俺好吃嘴头子(零食),赊了人家好多的茶食(点心),欠了人家五百钱的账呢!你给我的这些钱,要是都还了账,我可就没有钱花啦!”
那舅爷一听,不高兴了,他咋呼道(邳方言:意使劲地喊):“你这孩子,老是要剃头,是嫌我死慢了是吧?”又到屋里拿出了五百钱,嘱咐道,“快回家吧,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不用说,前前后后小周七共得了一吊钱,他挎在胳膊上,觉得怪沉怪沉的,便慷慨地说道:“不剃了。”于是,又抬腿出了门,才走了几步,又回去了,对二舅说,“二舅,我想来想去,还是得剃!”
二舅生气了,他问小周七:“你小子又出什么鬼?”
小周七苦着脸说:“舅,都怪我没出息,那天俺几个小兄弟在人家饭店里吃饭,花了一吊钱,本来是配份子的,可没吃完那些小子就都跑了,就落下我一个,老板不给我走,没法子,就记了我的帐,今天我要是还了账,不还是没钱花了吗?,故而还是请你给我剃头,我好卖头发换钱花呀!”
看样子,这回二舅是真的火了,说道:“我怎么摊到你这个癞狗癞猫的外甥!”他气哼哼地进了屋又拿来了五百钱,往地上一撂说道,“这,这回够用了吧?”
小周七没有说话,就拾起了那五百钱,拉出了要走的架势,可又转过脸来说道:“二舅,你老人家还是得给俺剃,这些钱还不够俺堵窟窿的,俺得卖头发……”
小周七的话还没说完,这个二舅就跺着脚骂开了:“滚,滚,你给我滚!你是没事跑这里来喊钱眼(邳方言,意以某种手段讹诈钱财)了是吧?”他气急败坏地说道,“你老周家的祖上坏了良心是吧?才出了你这个败子!”无可奈何地打着手势说道:“这还不到一袋烟的工夫,你就拿了我一吊五!”他瞪着眼说道,“我没有那么些钱给你,你剃,你剃,你爱到哪里剃,就到哪里剃,我不管!”
听了舅爷冒着火气的话语,当外甥的笑了,便嘻嘻地问道:“舅,二舅,大正月的,我这一剃头,这不就把你给咒死了吗?”
二舅这会来得怪快:“胡扯,谁个信那套!”
小周七马上“嘿嘿”一笑道:“二舅,你可真是个明白人!”于是,就把挎在胳膊上的那些钱抹下来往地上一放,说道,“舅,二舅,这钱还给你!”
见此光景,二舅好像是明白了什么,猛地拍了一下脑门,笑道:“小七儿,怪不得人家都说你是周七猴子,龟孙下来的!”
回家后,小周七把这事一五一十地跟他大大(父亲)说了。当周员外听到最后一句时,觉得自己是挨了骂,便不屑道:“这小舅子也会骂人了!”
也就在这个正月初,趁先生还没来,周七猴子去本庄走姥娘家。论说,那家人为人处事是没的说,也是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不过,也有美中不足之处,上面说过,就是在那个二舅的带动下,好信阴阳八卦和巫婆神汉。那天二舅叫小周七将了一军,才稍有所醒悟,可那姥娘就很难说服。那天正好赶上了她正在请巫婆给姥爷看病。对于此,小周七没有加以正面的劝谏,便一头钻进了姥爷的书房看书去了。
这晚上,小周七就没回家,可到了第二天早晨,他那左腮帮子就忽然肿了起来,姥娘一见,先是大吃一惊,后是心疼不已,要知道老太太的三件宝是闺女、外孙、老母鸡呀!她忙了,赶紧去找昨天来的那个巫婆来给外孙子治病。
没多大的工夫,那巫婆就来了。在书房里,老远就听到了她那个破锣嗓子了:“俺还没来,就知道表少爷有病了,他是对神灵不恭敬,神灵才罚他的呢!”随后,她便叫姥娘给准备一些五色纸和供品。
等一切物事都来了之后,那巫婆就来到了书房里,开始了胡念八说和跳跳唱唱,一会儿装神,一会儿弄鬼……
只听她唱道:“天上下雨,地下流哟,小两口打仗,不记仇哟。表少爷得病要得好啊,日后见庙就磕头啊……”唱词是乱七八糟,不伦不类。接着就又提着桃树条子给周七猴子驱神赶鬼……小周七睡在床上,半睁着双眼,打量着这个巫婆,只见她:头盖轻纱,脸上官粉儿搽。宛如那驴粪蛋上把霜下,迈着山芋大脚,把鸭子步履跨……
小周七屏息静气在看她的表演,忍受着桃树条子的抽打,听见她嘴里还念叨着:“老家前(土地爷。因为土地祠在庄前,故称),少家前,保佑表少爷玉体康健……”
周七猴子怕她再往下捣鬼,就在床上来了个鲤鱼打挺,随后便一下子跳下了大床……
见此光景,那巫婆惊喜道:“看看,神有多灵,表少爷一下子就好了!”
在场的人也都是很佩服她的神通。小周七不理会这些,觉得时机已到,就“噗”地一声把嘴里的那个肉丸子吐到了巫婆的脸上,随口骂道:“放你个狗屁!”
那巫婆忙用手拨拉着脸上的碎丸子,一面向姥娘说道:“老太太,表少爷又添病了,俺得赶紧再烧高香再请大神,老太太!”
到此地步,这个女人居然还拉裤子盖脸,小周七不由得一把扯过她来,揪住她的髽鬏,抬手就打,嘴里骂道:“打死你这个好纂(邳方言,意哄骗)人的女人,快叫神来救你!”
那女人才挨了三四下,就护疼告饶了:“表少爷,表少爷,求求你放了我吧……”
怕打出事来,小周七就借坡下驴,厉声喝道:“说说,你今后还纂人不?”
那巫婆这回倒很识相,立即就服了软,她哀求道:“表少爷,你饶了俺,饶了俺,俺今后要是再干这个去陇(邳方言,意用言语或手段去骗人)人,俺就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一见她已当着众人的面赌了生死咒,小周七就撒了手,跟众人说道:“大世(大家)都看了听了,要是不怕死,她就再干是了!”
那巫婆是连连点头,没再说些什么,就低着头灰灰溜溜急急匆匆地走了……要问小周七嘴里哪来的丸子,那是在昨天吃晚饭时私自藏了的,这才有了腮帮子肿了的故事。
有句话叫作“为富不仁”,这对于某些有钱人来说,是诚不为过。从姥娘家里回来没几天,小周七又到到大舅家去玩。在路上,遇见了庄东头张肉头家那个小使用的(干杂活,但不能干重活的人,多由小孩来充当)赵小柱。他认得周七猴子,就一把拉住了这个周家的少爷,叫帮他的忙。小周七问他是什么事?
他说:“东家净是找难为活给我做:不给钱,叫我到庄里酒店去打酒,那意思是想白喝酒,我上哪里弄钱去给他垫上啊?”说着,又是擤鼻涕,又是擦眼泪,还一个劲地看着小周七…
听了他的话,便觉得这是个很难的题目,在思忖了一阵子之后,小周七便教给了一个法子,叫他回去,并答应在这里等着他。
过了一会儿,那赵小柱便又来了。他告诉小周七,那张肉头被他说得无言可对。下面就是他和东家张肉头的对话:
东家问他:“打的酒在哪里?”
赵小柱小声说道:“东家,壶中有酒谁不会喝呢?壶中要是无酒,要是能喝出酒来,东家,那才是你有本事呢!”说罢,又补了一句,“这就跟你不给我钱,叫我去打酒一样,你要是那样能喝出来酒,我就能不花钱把酒打来呢!”
张肉头听了,骂道:“狗东西,想不到你也长心眼了!”
赵小柱陪着小心道:“东家,你是个明理的人,不是吗?”
张肉头在一阵不言不语后,终于苦笑道:“是这个理。”
听完了赵小柱的讲述,小周七嘱咐他:“以后要小心在意,免得他找你的错。”
说着过着,随着杜宇的啼叫,就来到了刮着熏风的夏天。
那天晚上,赵小柱又来找周七猴子,他一脸忧愁地说:那个张肉头因上次不给钱而叫打酒的事,窝了一肚子气,老是在找他的麻烦:
张家有两头黄牛,一老一小,这叫做“对帮子(母子)”牛。张肉头每天都叫赵小柱把牛吆喝上山,除了要牛吃得饱喝得足外,等下半晌回来时,还得割一大捆子青草,晒干后,留作寒里喂牛。
那天,赵小柱辛辛苦苦地放牛回来,天已是打黑秋(邳方言,意快要黑天)了,要吃饭,是连薄饭(稀饭)都没有一碗了,办饭的(伙夫)要给他再做饭,东家张肉头瞪了他一眼,斥道:“就你能,一个小孩子又不干重活,吃也吃不了多少,算了!”硬是叫人把火给砸灭了。还一连几天都是这样折腾(使受罪)赵小柱,幸亏这孩子有心眼,他在吃早饭时,藏了些煎饼什么的,要不然,非饿坏身子不可。尽管如此,赵小柱还是受不了,这才晚上来找周七猴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