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地方,如果宵小得志正直人吃不开,这个地方就堪忧了。
为了有个把握,周七猴子便抽空去看了一下那里的情况,发现地不平的茅房粪缸旁有棵不大粗的弯脖子老柳树,树上有经常被人手抓握过的痕迹,那是来此方便的人长期留下来的印记。还知道,地不平虽是个瘸子,可他每天起得却是很早,为上茅房的第一个人。小周七看了这里的情况,听了这里的议论,心里便有了个七八九。
这是个暑期,先生放了假。于是小周七就起了个忒早,拿着头晚上向邻人借来的那把小手锯,乘着晨曦,趁着无人看见,就进了地不平的茅房。在阵阵夏蝉的叫声里,小周七虽觉得那光线是不太明亮,却也能依稀地看到那粪缸里有蛆在爬,有蛤蟆在游……他不管这些,就三下五除二哧啦哧啦奋力地锯那棵对把粗的老柳树,在给锯了个差不离时,便停锯了,再要是多锯几锯,那棵树就得倒下。接着,他又在树的锯口抹了些灰色的泥土,为的是叫人看不出个破绽来。一切就绪后,小周七就躲在不远处,上演着“守株待兔”的剧目来……
还真是果如其言,没多会儿,那地不平便从家里把(手)提着裤子,一瘸一倒地奔向了茅房……估计那可能是头晚上贪吃贪喝,肚子不好才有这种光景的。小周七静静地守在不远处,只等着一个精彩要出场……
真的是没多会儿,就听见那棵老柳树“咔嚓”一声,紧接着便是“扑通”一声响,不用问,那定然是地不平被闪进了他的那个粪缸,真是作茧自缚自作自受!小周七猜摸着,这个东西本来手脚就不利索,又胖得像个肉球,那粪缸又大又深,屎屎尿尿地足有四五尺深,他上哪里一下子能爬了起来?在听他喊了一声“救命”后,就没声音了,那定然是喝了一口粪水……
当听到他又喊了一声“救命”时,一看没有人出来,就知道地不平遭遇了危机。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小周七就藏好了手锯,三步两步地跑到了那个茅房。只见他浑身是屎,又骚又臭,在粪缸里乱抓乱摸……见此光景,小周七便大声地为他向外面呼救,叫了好几声,总算是来了几个人,就七手八脚地把他给拽了上来送到了家里。此时此刻,地不平及其家属,都把这个年纪不大的小周七看成了救命大恩人,到如今,只要是在哪里见了面,不是称谢,就是要拉他去喝酒去吃饭。这在小周七看来,真是不可思议!
……
设奸计害人者,古今都有,这种人忒可恶。他表面上道貌岸然,实则为歹毒小人。在苏北沂河一带,人们把这种人叫作“穿大褂子入狗,说人话不做人事”,简称之为“大褂子”。沂河东有个村庄叫作刘圈子,这个地方离赵庄不远,是出腿就到。常言说“哪个庙里都有赖和尚”,这刘圈子当然也不例外。这个庄有个财主是做人不咋的,姑且隐其姓名,也称之为“大褂子”吧。这是个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黄子,他还仗着有一门官亲,专门讹诈穷苦人。别的不说,仅就找长工而言,就可看出他德行的一斑:哪个要去他家当长工,先得在上工后前三个月没有工钱,还恬不知耻地说这是“试活路”。三个月后,如果满意,他才从第四个月给钱,可还得扣回前三个月的饭钱,如果长工稍有微词,他就借故把人家撵走了事。仅这一条“试活路”,不知道是坑害了多少穷人!那些受害者因为怕他的官亲,只得屈而从之。小周七对于这个大褂子,是早有听说,且耳食甚多,总想找个时机整治他一下,挫挫他的嚣张,也好给那些穷人出一口恶气!
机会只要是想找,还是有的。这天,炎阳高照,知了声声,正是纳凉祛暑的日子。刘圈子庄东头有个大汪,汪里碧水涟漪,塘边杨柳依依……自然这就成了庄里人避暑消夏的好去处,是贫富毕至,老少咸集。毋庸置疑,那个大褂子也一定来此凉快。放了暑假的小周七得知了这个情况,便手持芭蕉扇,搬了个小板凳,前去凑趣。乘凉的人一见到他,就都忙着打招呼,因为他是富家子弟还又是一方的才子呀,每遇这种场面,小周七都是一一与之回应。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从不因对方的地位卑微而扬鼻子亢脸(邳方言,意高傲自大,瞧不起人),有时,还主动先跟人家打招呼。黄狼子大了,还能剥张好皮,骡马大了,还能卖个好价钱,唯独这人要是自大了一点,那可就是人人讨厌了,那个“臭”字就是这样写的,更何况是富贵不压乡党呢?
小周七老远就看见了那个大褂子,由于他不是庄户人,还又没穿褂子,故而,他那身白嫩皮肉在那些成天介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丛中,是分外的显眼。因为黑白分明,所以一下子便找到了他。一见小周七的动向,眼明人便跟在了后边,心灵者就尾随他的足迹,那是在想看小周七的动向……
东西南北庄,张王李赵姓,大都系着老亲或新亲。论辈分,小周七得翁(尊)大褂子为表叔。一来到他的跟前,就喊了一声“表叔”。他睁开了眼,看了看小周七,点了点头,然后便半眯缝着眼不动了。这个举动对小周七来说,是够意思的了,够天大的面子了,要知道,平时他是和谁都是对面不啃西瓜皮(没有一点交往)。老实的庄户人,也不愿意理他,只有那些跟屁虫才偎着他,是一早一晚地想沾些光。大褂子所乘凉的地方很是干净,且又靠水很近,是凉风飒飒而不断,鸟鸣声声而悦耳,堪称作盛景佳境,可就是无人过去和他拉呱,就连那些少不更事的小孩也不去,这就使得大褂子成了“人丹丸(人单玩)”,也就是平常所说的“武大郎烧纸(吊丧),单调(单吊)”。
等这个大褂子表叔完全彻底地眯上了他那贪婪的肿眼泡时,等那些跟着小周七的人大抵来到了时,小周七便顺手在草叶上捉了个牛虻,攥在了手心。对于这牛虻,有人说它是土蚕的蛾子,是咬人特疼还又吸血,牛身上多招此类害虫,故名。这时,小周七便把那只花翅膀的牛虻夹在手指缝里,来到了大褂子的背后,扬起了巴掌,运足了力气,对准了他的脊梁啪啪啪地连拍了几巴掌,打得那个大褂子险些儿从竹躺椅上跳了起来。只这几下,他那脊梁骨就画上了红一块紫一块的血斑……
大褂子被打得站了起来,瞪着他那双肿眼泡的眼,指着小周七骂道:“甩子下来的,你怎么打我的?”
听了他的问,小周七不慌不忙地亮开了手掌,现出了那只死牛虻,没有作正面回答,只是望着他笑道:“表叔,你看你的侄子能敢打你吗?俺是在你身上打死了那个喝你血的东西呢!”说着,便把那只死牛虻递给了他。此刻小周七想:“这大褂子的脊背定然是疼得火爆灼辣的,心里也定然知道这是我的恶作剧!”
到这时,大褂子也只能是尴尬地哭丧着脸,张了张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那种狼狈像叫在场的人不禁哈哈大笑起来,那是看到恶人吃了亏出了丑而畅快的大笑……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各色人等俱全,有的叫人敬佩,有的叫人厌恶。王园有个财主,就属于后者,他叫王远坡,为人狠毒刻薄,是个远近闻名的白脖子老鸹(比喻人的名声很坏),所以很少有人愿意到他那里去挣钱糊口养家小,故而他家的长短工很不好找。对于这样的小人,小周七早就想找个机会来戏耍他一下,也好叫穷爷们畅快畅快。
这年夏天要耪豆子时,小周七以姓赵的身份,到王远坡那里找活做,到他家时,天才东南晌。这财主一见有个未成年的孩子自动地找上门,脸上的小眼顿时笑成了两条短线横在了额头下面,在他看来,孩子是更好哄,于是就向小周七说道:“你来得真好,我是不管大人小孩的,只要干活好就行。”他又打量了来人几眼,然后说道,“你到我这里没有亏吃,我定然叫你心满意足!”在干笑了几声后,接着说道,“你来得正好,今天我要给你个碰头彩,买肉招待你!”
听了他的话,小周七心里犯开了嘀咕:“眼前这个坏得出名了的黄子,怎么今天换魂啦?”于是便笑着说道,“东家的心意我领了,就不必了。”
王远坡全然不以为是,他连连摇头道:“没事的,没事的,我王远坡就好交朋友。”朝着小周七笑道,“就别推辞啦,就照这样办!”他停了停,又说道,“这肉,不只是要买,还得托你去买呢!”叮嘱道,“你到肉铺里买一刀(五斤)猪肉,是不要肥的,不要瘦的,不要带骨头的,不要带肉的!”随后又抬眼看了这个小伙计一眼,干笑了一声,说道,“这是我试试你的活路,啊,就看你的了!”说罢,他就几步走到了屋里拿来了五百钱交给了小周七,还一本正经地说道,“要快去快回,办饭的厨子在等着呢!”
听了他那模棱两可的话语,小周七看了看他那令人可恶的嘴脸,心想:“这个东西到底还是露出了狐狸的尾巴,显出了歹毒的心肠,可他这是找错了下家,今天,我就叫你知道世界上还有个周七猴子,叫你尝尝什么叫作胡椒辣口!”想到此,就爽快地说道,“好的,东家!”
带着那五百钱,小周七上了路,迈开了大步往前走……街不远,用不了多长时间,便蹅(邳方言,意不规则的大踏步走)到了,可他是没到肉铺去买肉,而是在街上转悠着看景去了。心里琢磨着:“王远坡,王远坡,就你这个母猪点子也能难倒我吗?就是打呓怔,我也比你高明!”
这是一个比较大的集镇,店铺很多。小周七一直在街上东游西逛,南看北望……一直到太阳向西歪了头,才慢慢腾腾地背着按东家意图买的猪肉往回走。到了他家的门口,那条大黄狗便朝小周七摇头摆尾呲牙咧嘴地咬着……王远坡开了门,一见是新来的那个小伙计,迎头便问:“伙计,菜买来了吗?”
小周七指了指那用棍子撅着的叉口道:“东家,在这里呢,你还是跟着俺到伙房里去看吧!”
王远坡狐疑地看了小周七一眼,然后就转身随着他向伙房走了过去。在伙房里,小周七找来了一个大皮盆(陶盆最大的叫浆盆,因为做豆腐的人用此来盛豆浆,故名。皮盆次之),就把那叉口(口袋)里的货呼呼啦啦地直接倒了出来。王远坡一看倒进盆里的都是些煮好了的猪血,他那两只小眼顿时就成了转不动的死泥鳅眼了。他知道,这猪血是不肥不瘦、没骨没肉,还又是猪身上的,不是正和他的拍子(要求)吗?一见如此,这个王远坡是有说的也就没说的了!
这时候,王远坡就知道这个小伙计不好对付了。尽管如此,他还是要想法子冒坏水,可每次都不能得逞。面对着这个头上长疮脚底流脓的家伙,那小周七当然不甘心受他的气,就找空儿出兵,叫他知道眼前的这个马王爷是几只眼。那天,小周七看见这财主的头顶是转圈有毛当央光,心里可就开始了盘算。
有道是“秃子护头,瞎子护眼”、“见矬人不说矮话”,故而这王远坡还就讨厌人家说些“秃子”和“光亮”的字眼和话语,就连那“几根”和“少”都厌恶人家提,不让人家说。可偏偏事不随人心愿,他家里的那只大芦花公鸡,直率得叫人家烦恶,每天早晨和晌午两次报时都用“光——亮——亮”来表达,这可全是王秃子所忌讳的字眼。于是小周七就想从这只公鸡打鸣声里找到主意,还得叫这个东家干吃窝囊鼻涕(邳方言,意吃了亏还又不能说)!
那天早晨,王家的那只大芦花公鸡又照例打起鸣来,小周七来到了鸡圈跟前开了鸡圈门,他知道,那只鸡是最后一个出来,就在它刚伸脖子要出来时,便被周七猴子一把抓住了按在了地上,抡起了事先准备好的棍子,没要两下,就把它给打发了,那个扁毛畜生是连个命都没挣,便到西天佛祖那里去司晨报晓了。
正巧这时王远坡走了过来,他一见打死了他的芦花公鸡,便责怪小周七为何如此胡为?
小周七提着那只死芦花公鸡站了起来,向他解释道:“东家,你不知道,这个芦花公鸡真太不像话了,天天一睁开眼,不管是清晨还是晌午,都是叫唤个不停,不是说你‘几——根根’,就是笑话你‘光——亮亮’,”瞅着他问道,“东家,你说,这样的公鸡,你还留着做什么?”
听了小周七的一番话,这个王远坡在沉默了一大阵子之后,才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不太情愿的话来:“算啦,快提到厨房里弄好,给我下酒!”一见那小伙计提着鸡走了,他还叮了一句,“这可是只七八年的老公鸡,叫给烀烂点儿!”
小周七没有理他,只当是没听见,心里不禁暗暗发笑:“想得倒美,喝九(酒),你还喝十呢!”
厨房里的大师傅很卖力,他麻利地放血,勤快地烧水,接着便烫鸡拔毛,随后就找了把快刀开膛破肚……在大火小火轮番烧了一个时辰之后,那只芦花大公鸡便被小周七和那个厨子吃得是一干二净。起先那个厨子还不敢动筷,小周七就告诉他,有事他给撑着,只管吃就是了,要是不吃,可就缺心眼了!
等财主王远坡估摸着那鸡快熟了的时候,他便来到了厨房,睁眼一看,不禁呆住了……只见地上都是些吃剩的鸡骨头,除了这些,还有那散乱的碎锅鉄和破瓦盆碴子。见此光景,王远坡哪还有吃鸡的兴趣?他的脸上涂满了不悦的色彩,也就是平常所说的“一脸不一脸,一腚不一腚”……
一见如此光景,小周七赶忙向他诉苦:“东家,你不知道,为了你,今天我是看到哪儿就气到哪儿。”看他没有回话,就接着往下数落道,“我在这里烧水烫鸡,水开了就往瓦碴盆(陶盆)里一倒,那该死的瓦碴盆真不是东西,它在‘秃,秃秃’地叫着,东家你说,我能让他笑话你吗?一怒之下,我就把它给摔了,东家,你说摔得不对吗?”没等那东家再问那地上破锅的事,小周七还是接着往下说,“东家,我把鸡提到锅里添水烧火,谁知,那锅里的热水和死公鸡也是‘秃,秃秃’地在笑话你。我怕你听了气坏了身子骨,等把鸡煮熟了,就跟厨子大哥把锅给砸了,把鸡给吃了,也算是给你杀了气,这样,以后你是再也听不到那些不讨人喜欢的声音了!”
站在一旁一直没吱声的厨子哥,此刻也说了话:“东家,这个赵伙计说的是千真万确,就是那样的,要是你亲自看见了,非得把锅筐给拆了不可,‘秃秃秃’的多难听啊!”
财主王远坡看了看小周七,又看了看厨子,是没能再说些什么,就转过脸低着头走出了厨房。第三天,小周七也就找了个理由,辞了工,离开了那个王远坡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