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剥皮望了望眼前的这个后生,想了想,然后只得蔫搭搭地说道:“好,好,我给我给。”
也就在中举人一年后的仲秋,因为离赴京赶考时间还很远,周七猴子便到一个叫河头庄的张财主去打短工。张财主家那个长工按他看了半天,终于说是认识他。也不知怎么的,这个人还知道那次他把李妖魔哄倒而拿到工钱的事,就竖起大拇指,直夸周七猴子办了一件大好事!
这个长工还对他说:“甭看你在李家能拿到工钱,可在这里,就不一定了,这个东家是个铁公鸡,是不拔毛,还是把铁扫帚,就是石头上,他也能扫下土来,你可得小心了!”
周七猴子笑着说道:“我不信他有长锅烀人肉,谢谢你对我的关照!”
当他和那个张财主见了面时,就看他不顺眼,只见他:獐头鼠目,脖子短,鹰嘴鼻,扣子眼,俨然鸱枭把世转,只要见了面,你就得多生个心眼。
这财主一见了这个打短工的,先是朝他打量了几眼,接着就发出了叫人毛孔悚然的笑声,随之便说道:“凡是到我这里来做活的,不管是长工还是短工,个个都有绝活,你有吗?”
周七猴子也看了看他几眼,而后说道:“东家,你放心,我是样样都会,什么扶犁耕地,什么掌耧播种,什么收割拉打,我都会,还能苫屋铺地砖……”
还真没想到,那张财主还不等他说完,就连连摆手道:“行了,行了,这些都是一般的活路,我要说的是,你得有些活路做得跟旁人的不一样才行!”
周七猴子又看了他几眼,问道:“东家,你说怎么才是不一样啊?”
张财主那鹰隼般的双眼看着他干笑道:“比如说,人家不干的活,你得去做,人家不吃的饭,你得去吃!”
听了这个黑心的财主的话,周七猴子是一点也不惊慌,就坦然地对他说:“这好办,东家你就放心吧!”
张财主没有说什么,点了点头,就背剪着手走了。
张家的几个长短工一见来人答应了东家的话语,便都私下里抱怨他,那个事先关照的长工说:“这是个吃肉不吐骨头的东西,你别看他笑眯眯的,心黑着呢,凡在这里干过的,就没有来第二回!”
还有一个说:“你怎么能答应他呢?这可真是个大圈套,真要是看你不顺眼,他就会把难活交给你了,就会把什么猫狗吃的食都叫你去吃,你来这里打短工,真是自投罗网!”
听了这些人的话,周七猴子真是打心眼里往外感激,按理说,这也不足为怪,天下穷人是一家嘛!他先是看了看那几个伙计,后是坦然地笑着说:“都请放心吧,我就是要给众人出这口肮脏气,才来这里的!”他带着自信的口气说道,“到时候,就看我怎么对付吧!”
去张财主家的第二天,就开镰收谷子砍秫秫了,不要说,那活儿是一个跟着一个,紧紧相连,一天到晚,忙得是脚不点地……
这一天,场上正在轧秫秫,碌碡转圈,人手不闲,赶牲口号子长长短短,满场的木锨上下翻动在扬场……哪知道,这张财主事先没跟老天爷商量好,那天晌午还是响亮的大晴天,等太影(邳方言,意太阳)一歪脖,西南的天边就乌云陡暗了,只看见:大风鼓起乌云翻,列缺当空舞金蛇,鸟雀不敢再盘旋,呼儿唤女把家还。又听见:大雨哗哗落,雷声隆隆响,财主声嘶力竭在呼唤,叫人来把粮食抢(抢救)……
尽管是东家喊哑了破锣嗓子,可就是拦不住风雨对满场粮食的冲击,转眼间,场上那些谷子和秫秫随着雨水的浊流,淌到了附近的那个又大又深的汪里……趁着众人忙乱之际,周七猴子抽身潜到了场屋里,找了一个麦秸苫子,就在上面呼呼地假装睡了起来……
再说那个张财主,他被淋得如落汤之鸡,还连打了几个阿嚏,也许他是怕冻着,便来到了场屋里,看样子是想找个什么披在身上,那当然就看见了周七猴子。一看这个新伙计在酣然大睡,他先是踹了他一脚,然后便是破口大骂:“懒猪,你睡死啦是吧?天下大雨了,满场的人都在忙着抢场!”
周七猴子假装被骂醒了,爬起来揉了揉眼,看着张财主道:“东家,你冤屈我了,你不是说,人家不干的活我去干的吗?那就是说,人家干的活,我不去干了,我是等人家不干了,我再去干的呢!”
张财主一听他当初和这个新伙计相约的话,是干张着嘴想说什么,可他也没有说出来!
过了两天,便是八月十五,也就是一年一度的中秋节。这天夜晚,秋高气爽,月朗星稀,正是赏月的好时机。张财主的心情定然是很好,他叫周七猴子在院子里给设好了香案,点起了三炷香,又在香案上摆好了月饼、黄梨、石榴、青枣和西瓜什么的,看样子是要和他的家人在这里赏月。
还没等张财主和他的老婆把凳子焐热,还没等他们说些什么话,就听见大门外的不远处,传来了“咚咚铿锵”的锣鼓声,他女人便问是怎么回事?周七猴子告诉她,那是一个草台戏班子,要在村口唱戏。那女人是个戏迷,便要出去看热闹。张财主要么是惧内,要么是拗不过她,就只得不太情愿地陪着她去听戏了。一见他俩走了,周七猴子就走出了大门,等看到这对男女走远了,便踅转身来,回到了院子里,就把那些供品挨个地尝了个先,剩下的又找了个篮子,把那些供品都划拉在里面,然后便提给那些伙计打牙祭去了。等到刹了戏(演出结束),他又到院子里去收拾碟杯碗盏,正巧看见那张财主两口子也在那里,张财主嘴里还说着些什么,一见了周七猴子,他就没好气地骂他偷吃了敬天拜月的供品!
周七猴子不能叫他接着骂出来更难听的话来,就半真半假地分辨道:“东家,你又来了(意重复不相宜的事情和话语),咱先前不是说好了的吗?你说人家不吃的,我得吃,我是看恁都不吃这些,那还留着什么用呢?”
不必说,这个张财主又被周七猴子噎得老半天说不出句话来!到此地步,真敢说,这两口子今夜里得为这些供品的损失疼得睡不着觉!
各种庄稼收打完了,该是粮食归仓草归垛了。张财主不知是出于何种原因,没把周七猴子这个短工给辞掉。这时,他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向佃户们催缴租子,这可是件大事,是绝不能放手给别人去做的,必须由他亲自出马才行。至于家里,得要腾出库房清扫院落,准备贮藏粮食。这些杂七杂八的事,就都交给这个短工了。他临走时,还多次叮嘱:务必勤快不要偷懒磨滑(怠工)。
为了取得他的信任,周七猴子就拍着胸脯向他担保:“东家,这个,你就大放宽心好了!”
可等到张财主带着几车粮食回到家时,却见周七猴子在院子里正烧他的那个盛地契的破旧楠木箱子……也许他知道那是个宝贝,就连忙赶到近前,也不怕烧着手,忙到火里去抢。……
他还嚎哭着骂周七猴子:“瞎了狗眼是吧?这是地契,你给烧了,我拿什么去收租啊?你快给我抢出来啊!你这个该千刀万剐的!”
周七猴子抬眼看了看他那油煎火燎的窘迫像,没有理他。张财主更急了,便抄起不远处的一根木棍要去打这个不知好歹的短工子……周七猴子这才仓促地站了起来,向他辩驳道:“东家,你可不能怨我,这是你叫我人家不干的我要干的活,还再三嘱咐我要勤快。这不是,我在你盛粮仓库的旮旯里看到了这个箱子,它是又旧还又开了缝,还夹杂着一些又霉又潮的旧纸,旁人都不愿去干,怕呛了鼻子。我看人家都不干,就干脆搬过来,一把火给烧了,省得在那里占地方,谁知道,我这又是扒着驴屁股亲嘴,不知香臭地办了坏事呢!”周七猴子郑重地看着他,接着说道,“东家,你是个明白人,这又能怨我吗?”
张财主此刻哪还有心思来和这个短工拼唾沫星子?他怀里抱着那个被火烧得乌目皂眼的破箱子,捶胸顿足地哭开了皇天:“我的亲爹哎,我的命根子哎……”
这时,周七猴子看见站在不远处的那几个伙计都朝他伸出了大拇指,那是在畅快、在夸奖,在看景……之后,没过三天,他便叫张财主给撵回了家,当然,那是给了工钱的,敢不给!
因为周七猴子好仗义执言为穷人讨回公道,就时常给这些人写诉状鸣不平,且还是不收人一分一文钱财,所以那些写不起状子而又有冤气不能伸的人,大都来找他给帮忙,给写状子。不过,有时来的也不全是人,有的还是鬼,那都是些投机者,或是拆台者或是别有用心者。
这年六月六,是个晒龙衣的大热天。也不知道天有多热,那种叫做“伏凉”的小蝉,一个劲地叫着“怨子都,怨子都……”据老年人说:要是它连叫九九八十一声,就能热死人。还说,这伏凉之所以叫声为“怨子都”,其间还有一段趣事:春秋时,郑国大将颖考叔在攻打鄢城的时候,作战勇敢,身先士卒,眼看着就要攻下城池,没提防一个叫子都的大将很是嫉妒,就在其背后射了一箭,而使他中箭身亡。后来,颖考叔便化作一种小蝉,声声呼喊着“怨子都”,此物乃怨气所化。并且说,这就是成语“暗箭伤人”的来历。
也就是在这个大热天里,周七猴子在书房里边摇扇边做学问,觉得累了,就到大门口那棵大槐树下休憩兼纳凉。就在这时,来了个二十多岁的后生,穿着很是阔绰,看样子不是一般人的子弟。还没等主人开口,那人就坐在了周七猴子的对面。他告诉他:他姓马,是马庄人,是不远二十里来找周举人的的。周七猴子便问他到此有何贵干。他说是请举人爷给写张状子告他舅的。
周七猴子一听,立时吃了一惊,便试探着问道:“舅,舅爷,那可是和令堂大人一母同胞的啊。就是令堂大人百年之后,也还得舅爷经眼拿主意才行,还有,你弟兄分家各门另户,也得他到场参议呢,你为何要和他对簿公堂啊?”
那后生点了点头,他说道:“先生有所不知,学生在分家时,我以为不公,舅爷当众训斥了我,我一怒之下打掉了他的四颗门牙,舅爷不看我母之面,而到邳州大堂告了我一状,眼看着我没有足够的理由,自己挨责打不说,说不定还得吃官司!”他看着周七猴子,带着乞求的口吻说道,“我这才慕名前来求助的,请先生对我搭手相助,打赢这场官司!”
听了他的话,周七猴子心里就犯开了嘀咕:“这是有钱人因分家而闹的家包子(邳方言,意窝里斗),是以下犯上,照大清律是不能宽恕的,这状子是不能给写,也不想给他写!”
那后生见对方沉吟不语,便苦苦哀求……无奈之下,周七猴子只得叫他明日再来定夺。在他走后,周七猴子怕自己有闪失,就谋划出了一个对策,就只等着第二天那后生再来时实施了。
第二天,那马后生还真的来了,而且比昨天来得更早。他一脸大汗,随后就被看门老赵带到一间四面不透风的屋里。那时,只见周七猴子正反穿着一件老羊皮袄,怀里抱着一个生着木炭火的铜炉,一手在向火,一手端着酒杯在大口地喝酒……一见那马后生惊讶的状态,周七猴子便示意他坐下,还连声让(一声,邳方言,意一种形式上的邀请,并非真意)他喝酒。马后生是一边擦汗,一边连连摆手,嘴里还说着“谢谢!”
就在吃饱喝足之后,周七猴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擦了擦汗,漱了漱口,这才缓缓地问道:“说实话,你真的要告你舅你舅爷吗?”
马后生坚定的说:“事到如此,我是以攻为守,不告也得告了,先生,你就行个方便,事成之后,定然厚报!”
周七猴子淡淡一笑道:“施恩图报,非君子也。”说罢,就放下了火炉从怀里掏出来昨天已写好的状纸交给了他。
那马后生看了看状纸,又是打拱,又是作揖,嘴里还说着些要报答的话。周七猴子连连摆手,口中说不,便将他送出了大门。临别时,趁这个年幼人不在意,就在他的一个后肩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马后生转过脸叫喊道:“先生,你怎么还咬我呀?”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