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方的人注视着自己的的德行;逐利之人紧盯着别人的钱包。
假内行以商量的口吻说道:“我离这里远,老婆还有病,依我看,你还是让嫂夫人给他亲一口吧,她细皮嫩肉的准行。”他怕他全不懂不乐意,就又追了一句,“再说人家不是白逗的,人家还给钱呢!”
全不懂一听,就火了:“怎么着?我情愿是药铺关门,也不能做这下才之事,哼,还真有你的!”
假内行苦笑道:“你可知道,人家要的就是这个啊!”他出了帐房,来到了药铺,向那个买白豆蔻的人致歉道,“实在是对不起,小字号还真没有能跟你斗口的人呢,你还是到旁的药铺去看看吧!”
买白豆蔻的人一听,成了摸不着头脑的丈二和尚,他看着假内行疑惑地问道:“你说的什么啊,有你这样开药铺的吗?真是岂有此理!”
王员外正要接着往下说,那仆人又来了,他哭丧着脸催道:老爷,那来的两个人,急着要见你呢!”
王员外笑道:“你看我,只顾在这里讲老吵话(邳方言,意非正统的故事)了,怎的就忽略这个呢?这不是慢待人吗?”说罢,便说道,“不妨,把那二位一块请来,多双筷子多个酒盅的!”他看了看周七猴子道,“也好让你见识见识!”接着便朝宴席上的人拱了拱手,走了。
不一会儿,王员外后面有两个人跟着进来了,不要问,那就是全不懂和假内行。王员外叫人给添了两副盅筷,请那两人坐了下来。还没等全不懂假内行开话,王员外就对他俩说:“你两人的事我全知道,就不要再罗嗦了,就把这回找我的事说说吧!”
全不懂站起来问道:“员外爷,你能让我先说吧?”
王员外示意他坐下,说道:“那,你就先说吧!”
于是全不懂就说开了:“眼看着中药铺是折本不挣钱,我想关门,可假内行就是不愿意,还要我开他的工钱,你想他净给我做折本的生意,我哪有钱给他?这才发生争执来请你老人家给主持公道的。”
假内行不服气,便抗议道:“这折钱,也不能全怪我,你也有一份!”
全不懂怒道:“我有一份是不假,”他提高声音道,“世上有这样卖药的吗?人家买豆蔻,他就叫俺家里的去跟那个买药的亲嘴,那要是有买附子的,你还不得把俺爷儿俩都给人家啦?”
全不懂的话逗得满桌人哈哈大笑,有的还笑出了眼泪,笑得打呛……
周七猴子是费了好大的劲才止住了笑,他清了清嗓子说道:“这桌上定数我毛嫩,我就给二位圆个场吧,”他也不等人家愿意不愿意,便数落道,“生意好做,伙计难搿,他站柜,你折钱,还不如及早散伙,好合好散!”
这边还没等那全不懂和假内行说话,那个树碑的人便说了话:“到底还是举人公来的快,出口成章为人和解。”他先后看了看全不懂和假内行说,“你俩知道吗?这位就是方外有名的举人爷周先生,……人家都叫他……”
王员外忙咳嗽了一声,意思是叫那碑主不要说是“周七猴子”。
那碑主倒也聪明,他忙停了一下,接着说道:“周举人,周贡士周老爷!”
全不懂和假内行相互看了看,又望了望周七猴子,最后几乎是同时点了点头,那意思是:咱就和解吧!
远房的表哥陈立志那天晚上摸黑来找周七猴子,不能因人而废礼,于是举人就停下了作业,真情相待。在寒暄之后,陈立志便向表弟诉说自己所遇到的那件烦心事:他雇给了邻村的财主黄吉昌当长工,活重钱少还不说,而那最叫人难以忍受的,就是吃饭兴换季,也就是田里收下了什么雇工的就吃什么,收下了小麦吃小麦,收下了高粱吃高粱,是立马就换,从不拖延。因而长工们在吃了两个半月的小麦之后,余下的那八九个月,是顿顿高粱,天天秫秫,吃得是鼻斜嘴歪(喻极端厌烦)。今年,那高粱还没砍下,听说就要给高粱窝窝头吃了,表哥心里觉得憋屈,就来找周七猴子给想法子,那意思是怎么才能不叫东家给高粱面吃!
听着他的长吁短叹,看着他满脸的不平,周七猴子就给他宽心道:“表哥,你明天歇歇,我去替你干两天!”
表哥听了,没再说些什么,只是按周七猴子一个劲地看着……
周七猴子笑道:“表哥,你大放宽心,我会做好的!”
表哥一向知道他的为人,就点了点头,在嘱咐了几句话之后,就走了。
周七猴子虽出身殷实之家,但父亲在播种收获时,总是叫他历练,这用老人家的话来说,是省得以后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要不然,他怎么能小小的年纪去给人家耩豆子干杂活呢?这只是平时积累,偶尔用之罢了。
周七猴子顶替表哥到了黄家,只吃了一天麦煎饼,就砍秫秫了。你还真得说老黄来得快,第二天,那秫秫多多(邳方言,意窝窝头)就上桌了。周七猴子一看,就向那几位长工短工说道:“伙计们,咱还是先喂饱牲口再吃吧!”
几个人都同意了,于是,就有人去扛来了铡刀,那个伙计心里有气面上不悦,他就哗啦一声把那个铡刀摔在了地上,这些都是事先商议好了的。接着,就有两个伙计扛来了两捆子高粱秸,掌铡把的用力铡,续铡(往铡里拥草)的及时续,嚓嚓嚓,不一会儿就铡了一大堆,那铡刀还是不停地响着……
碰巧,黄吉昌出来看见了,他觉得很奇怪,便凑过来问道:“小爷们,铡这个,做什么啊?”
周七猴子说:“做什么?喂牲口呗!”看了看黄吉昌道,“咱也给换季,叫那畜生尝尝新秫秸的味道!”
黄吉昌一听,惊讶道:“你可真会捣腾,牲口也换季?”他指着这一大堆碎高粱秸,说道,“这三角六棱刀枪剑戟的,还不得把牲口给活活扎死?”
周七猴子不看他,走过去按着铡把说道:“东家,它死不死俺不管,这是俺这些长工短工在外头跟人家学的规矩,只要这做活的换季吃粮,那牲口也得换季吃草!”又离开了铡把,向身边的那个伙计道,”站什么,快去拿筛子来,往槽里扒!”
看到这般模样,那黄吉昌吓得又是摆手,又是说不,他肯定是明白了什么,就向后院子里骂道:“个龟孙下来的,这秫秫还没砍完,之后还得要耕地耙地,耩地种麦,这农活都压塌了地皮,这是哪个出的坏点子?是坑做活的,还是坑我老黄?”
于是他向俺几个人摆摆手,说道,“别铡了,也别扒了!”他故意把语声提高道,“给我听着,今后没有我的话,恁就一年吃到头的麦煎饼!”
周七猴子因为好替穷人说话,还爱抱打不平,由此就得罪了不少人,尤其是本庄那几个有钱有势的财主,有的还是对他仇恨有加,虽是周七在功名上连登榜频告捷,但这些蓬间雀,还是夜郎自大,仍觉得周家不如他们。这天,三家财主凑在一起,又是吃茶,又是喝酒,言之凿凿,信誓旦旦,就只差歃血为盟了!在一番阴谋阳谋之后,便出了一个毒招:分井!无非是想找个便宜占。于是这几个人便伙同在一起,来找那个周七猴子了。
一见到周举人,那个姓王的财主,便皮笑肉不笑地套近乎,他说:“老七,俺几个找你来商量一件事,你看行不?”
对于这几个尤物,周七猴子是扎彩匠不给土地爷磕头,当然知道他这些人朽底的,不管是哪个,都为一肚子坏下水!于是便敷衍道:“能有什么大事,还要三位大驾光临?”
那王大财主干笑了几声,说道:“老七,咱这庄上,从古到今不都是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合用一口井吗?”他看了看周七猴子,那是在征询对方的意思,一见人家不发话,他又看了看周七猴子,然后说道,“老七,这你也看到了,如今吃这井水的人是越来越多了,还有,一些人用破罐子烂桶到井里打水,把水给弄脏了,这哪里还是吃水井?就是众人的粪茅厕!”
那个姓张的财主也从伴个(邳方言,意旁边)帮腔道:“老七,你是东半截庄的人物,故而才找你商量的,想把井给分开,东西两头,一人一半,谁要是用水,就用他自己的那一半,要是沾到人家的,就得拿钱给对方,你看行不?”
听了俩人的话,周七猴子不由得思忖起来:自古有泾渭分明之说,那两股水是一清一浑,很容易看清,可这一井之水是怎么也不能分开的,要不然,怎么会有“抽刀断水水更流”之句?这快刀利剑都割不断分不开,那人如何能把井水分开?”
那三个黄子一见周七猴子沉默不语,以为是难倒了他。那个马财主就追问了:“井是要分的,老七,请说说,你看怎么办,这井水才算是分得公道呢?”
到这会儿,三个牛鬼蛇全都出笼了,周七猴子要看看这些黄子还能下出个什么狗来,于是就说道:“好,好好,就是几位不来,我也想着找诸位来商量这件事的。”他用眼扫了一下这几个人的嘴脸,虽是感到可恶万端,可还是笑着说道,“分就分吧,没有百年不散的宴席,何况是一眼井呢?”
张财主一见同意了,便就腿搓绳(邳方言,意抓住别人给的有利条件做事),请周七猴子和他几个人到井台去看看。周七猴子点了点头,就跟着三个财主出了门,来到了全赵庄人共用了多少年了的那口井前。这三个人二话没说,就煞有介事地把井的直径量好,然后便二一添作五地分好了,是一毫不差,还在井口砸了界桩。
周七猴子在把那个界桩又看了几番之后,便向几个土财主说道:“你爷弟兄几个稍等一下,我去去就来!”说罢转脸就走了。
在路上,周七猴子边走边想:“实际上,这几个小人是光想着算计人的点子:他以为人家吃他那边的水,他好要钱,可就没想到自己也会被对方看作吃人家这边的水,你有什么记号来证明水的归属?真是利令智昏!”
他没用多长的时间,便从别处抱来了一大捆秫秸,站在井沿上,就要把秫秸往那井里放……
姓王的财主一见这个状况,是大惑不解,便急急地问道:“老七,七举人爷,你这是要做什么?”
周七猴子装作很难为情地说道:“没办法呀,我成天介想弄个沤粪池,就是缺水,这回可好了,有水了,我就在里面夹个粪茅厕,留着攒粪沤粪。”他看了看王财主说道,“恁是西头的,我是东头的,我只用这一半!”说着,就要往井里扳(邳方言,意扔,撂)秫秸……
见此光景,这几个财主立马就急了,有的是摆手,有的是叫停!还有的过来抱着周七猴子的腰……
都到了这个地步,周七猴子就板着脸问道:“恁这都是干什么呀?井分了,你喝你的水,我攒我的粪,咱可是回汉两教僧俗两道啊!”说着,便费了好大劲挣脱开了,接着仍要往井里扳秫秸……
姓王的财主连忙上前死死地抱着他的后腰,告饶道:“老七,老七,俺的举人爷,井不分了,还不行吗?”
周七猴子紧紧地抱着那捆秫秸正色问道:“那,恁就都挣不到钱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