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上帝造了人,而是人造了上帝。
张肉头一听,马上搭腔了:“爹,你是问那些画是吧?”他指着东墙上的那幅画说,“爹,你看,这边是猴子偷桃。”又指了指西墙道,“那边是公鸡打鸣!”他还缀了一句,“那墙上要是挂狗皮,那就不是画了!”
再看那位知州王大老爷,他很是厌恶张肉头的那令人肉麻的表演,气得把茶盏往地上一摔,骂道:“你,你真是个不知好歹的浑蛋!”站起来要往外走。
张肉头一见光景,立时又对着他磕了个响头,说道:“爹,你给俺改了名是吧?你这个浑蛋,要比俺那个肉头强得多啊!”他又磕了一个响头,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被身边一个大个子衙役给提溜了起来,那光景就像是鹰拿燕雀一样,四体不沾地,在那里乱蹬乱抓……
那大个子衙役骂道:“好,你敢骂老爷是……”立即又改口道,“罚钱五十吊!”说着就放下了手中的张肉头。
不言而喻,那个颟顸可笑的张肉头,是又破了一回大财。那些差役提着钱拥着老爷,看了看张肉头,连个招呼都不打,出了门,各认坐骑,就扬长去了。
春天才一过去,夏天也就立马来了。过了麦口,周七猴子到先生那里去讨教学问,当走过他去接送师娘来回的那道小河时。看见那座小桥边,一伙人正在给一个男人叫魂,他便走了过去。
在打听中,就知道了事情的究竟:十天头,这男人在河这沿(边)朋友家里喝酒,由于贪杯,故而走得晚了,此时,正是皓月当空,他走在桥上,桥下流水哗哗,河里鱼儿打浪,这些也赶不走他的醉意,忽然一只洼子(邳方言,意水鸟池鹭)在对岸喊了一声,他不由得顺眼望去,只见那边的地里,有一个披头散发身穿白衣舌头挂在了胸前的吊死鬼,他的酒被吓醒了一大半,因为害怕,便一头从桥上栽进了河里……
等他爬上来时,那吊死鬼早已是不见去向,他没敢回家,便又回到朋友家里,说是遇见了吊死鬼,等被朋友送回家后,一连几天便是眯眼眼不睁,更谈不上吃饭喝水了。于是家里人就找巫婆给看,巫婆在下了一阵子神之后说,这是叫鬼怪给吓掉魂了,得给招魂才行。随之,一家人在巫婆的带领下,拿着香箔火纸和供品就到这座桥上来给他叫魂了。
无独有偶,周七猴子过了桥,到了对岸,看见一群人在一个神汉的带领下,于路边一块地里烧香焚纸,祷告许愿……原来这是为瘫坐在那里的这个少妇驱邪招魂。问明了才知道,这也是在十天前的一个月亮地,这家人割完了麦,劳力们用车子在往家里推,留下了这个少妇在这里看着。这是个闲不惯的女人,便想趁着晚上凉快割一点麦子。在割了一段时间之后,一不小心,把手给割破了,就在她抬起手来去找什么包手时,由于血脉旺,那鲜血便淌到了胸前,把白小褂染红了一大溜子,她很是着急……于此同时,她看见对面桥上晃动着一个身影,便以为是水鬼现身,便大喊了一声,那水鬼也就随声跳进了河里……没多会儿,家里的人也就来了,由此,她便被吓掉了魂。
周七猴子知道了这边的情况,又和那边的一综合一推测,便知道这是个纯属巧合的误会。于是他便踅转身回到了桥上,将那边给女人叫魂的事给这边叫魂的说了。这边人一听,也觉得是个阴差阳错,就自动地去了那边,两下子一说明,便都是大彻大悟,明白了真相,那双方的病人的病就都霍然而愈,这便把那巫婆神汉晾在了一边。两下里的人在先后向周七猴子道谢中,知道了这个热心的好人就是令名在外的智者周七猴子,都对他十分感佩。
因为周七猴子好与人排忧解难,他的智慧,他的胆略,在四方是广为流传,有的还被抹上了神话色彩。竟有的说他法力无边,能驱鬼蜮祛邪祟,简直说得是神乎其神。对于此,周七猴子虽然在一些场合加以辩白予以否认,可都是无济于事,因为那些人以为他是在谦虚。世上的事就是这样:你愈是说不行不会,他就愈说你是作假和侃空(说谎),便愈是缠着你不放!同样的,人们对周七猴子推崇和迷信的理由是有根有据:包黑子包公是文曲星,大义凛然,一身正气,曾给人祛除邪祟。你是举人自然也是文曲星当然也能如此!
这不是,周七猴子就曾在一个月内接连当了两回巫师。
第一个是大王庄油坊的王老板。他因为要到外头去购买黄豆,便把门锁上走了。等买来了货,把黄豆放在库房里后,夜里便住在了那里。大约是那天的夜半时分,就听见屋里有哒哒哒的脚步声。一开始,王老板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再静下心来侧耳一听,那声音仍是那样地响个不停……他赶忙点上了灯,奇怪的是,那声音也就消失了。要是一吹了灯,那声音就又来了,直弄得他彻夜未眠。一连几夜都是这样,直熬得眼圈发黑眼眶塌陷。老婆还以为他是在外头赌钱逛窑子了的,便大发雌威地逼问他。
王老板是个惧内的人,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分辩道:“这是哪来的事啊,跟你在一起都几十年了,俺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吗?”
那婆娘一看他那憔悴的光景,便缓和了一些语气道:“你说说,你这幅熊样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老板苦笑道:“我是哪里也没去,什么也没干。”
老婆看着他,抢白道:“你看你那个光景,瘦得跟鬼似的,你说你没做什么,就是说给三岁小孩听,他也不信!”
王老板被逼勒急了,便一五一十地把这几夜所遭遇的事给老婆说了。末了还补了一句:“我是怕你害怕,才没给你说的呢!”
老婆一听,便正色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王老板赌咒道:“我要是哄(欺骗)你,我就是你的儿!”
老婆骂道:“老娘我才不要你这样无用塌才(邳方言,意智商低下)的儿!”她随便看了看自己的夫君,然后说道,“那屋里别是什么邪祟吧?回头来请王大仙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无需交代,那王大仙来了之后,先是在那屋里看了看,转了转,又问了问,然后便出溜了一下鼻子说道:“这房子里有有小脚大仙!”接着也不管人家愿意不愿意,他就找了地方,披头散发,踏罡步斗,在那里仗剑作法,是又说又念又跳,直弄得在场人头皮发麻心里发毛……临行前,王大仙又掏出来几张用朱砂在黄表纸上画的符箓交给了那两口子,并叮嘱道:“把这几道符贴在屋里,它能驱赶邪祟。”
在付了钱送走了王大仙之后,油坊王老板当天晚上没有再去那里居住。可等到第二夜去住的时候,本以为有王大仙和那几道符的法力,便可以高枕无忧了,谁知道,那令人惊恐的声音反而比以前更勤更响了……他一夜没合眼,还没等到天亮,就匆匆地回家了。躺在床上,王老板愁肠百结,别的不说,摔到地,就是关门歇业,出卖房产,有谁敢要这紧宅子(闹鬼的房子)?他一连纠结了几天,可就是找不到善谋良策……后来,有个好友劝导他:何不去赵庄请周七猴子来驱邪赶妖?
对于王老板的要求,周七猴子尽管是一个劲地推辞,可架不住人家的苦苦哀求。在问明了“小脚大仙”的行止后,他终于被来人用毛驴驮到了大王庄。
在没入住油坊之前,王老板便问周七猴子还要什么法器,或是要不要人给打伴。他想了想,然后说道:“我不要那些杂七杂八的玩意,也不要什么人来和我做伴仗胆!你就去给我找一本《春秋》,这可是关公关老爷秉烛达旦所读之书。另外,再给我找一块青布、一个灯笼和一根可把(合手)的棍子来。”
到了晚上,王老板在盛情招待之后,就带着书和棍子跳着灯笼,把周七猴子送到了那离家不远的油坊。点上了蜡烛,周七猴子看了看里里外外之后,便回到了屋里。老板看天色不早了,就关照了几句话,然后便和周七猴子揖别了。
天渐渐地黑了,那油坊里就只剩下了周七猴子自己,说他不怕,那是假话。可他总觉得,这里要是有什么小脚大仙能吃人害人的话,那左近四邻多少也该有个受害者了,可是没有;就是厉鬼,也是冤有头债有主,不会乱伤无辜。他读了一些不怕鬼的故事,觉得自己是一身正气,不怕邪祟,更何况自己从未做什么亏心事,当然就不怕什么半夜鬼敲门了。对于鬼神的有无,他记得孔子弟子曾问过孔子,而这位千秋人伦表累代帝王师的圣人却是不言不语了,而被后人称作|“子不语”了。所以在周七猴子看来,凡是有邪祟的地方,都是人们在未得知其真实面目之前,自己在吓唬自己罢了。
周七猴子在跳跃的烛光下静静地观看《春秋》……上半夜是一直没有动静,他以为那小脚大仙怕亮,于是他便把蜡烛用灯笼给罩了起来,还又把那块黑布给盖在了上面。这样,他就在那里静坐以观其变了。约莫是过了大半个时辰,那“哒哒哒”的声音在身边经过,他趁那声音还在后续时,便赶忙一手掣过那根棍子,一手马快地把灯笼上的那块黑布给抹了下来,这下子,那些小脚大仙可就原形毕露了!原来这都是些从外面进来的大老鼠,有的还到了盛油的里间。一见有光亮,有的立时掉头就跑……周七猴子岂能放过,也不知那老鼠有多少,他把手里的那根棍子横扫过去,一下子就打倒了好几只,那些幸免于难的耗子,便登时诠释了“鼠窜”一词的真正含义,顷刻之间,便跑得是一干二净。周七猴子走到了近前,提起一只老鼠看了看,他点了点头,随后又把这几只死老鼠拾到了一个破筛子里,放到了墙旮旯。到这时,睡神也来拥抱周七猴子了,于是他便在那张大床上和衣而卧。
这一夜,油坊老板两口子,是都没有睡好,唯恐那请来的周举人周老爷有个闪失,真要是那样,那可就不是闹着玩的了。就这样,他俩总算是熬到了天明,便起了个大早,在太阳还没冒红火的时候,两口子就来到了油坊的门前,一见屋里有亮,还听到阵阵的呼噜声,夫妻俩对望了一下,便开始了敲门。
咚咚咚的敲门声,把周七猴子从梦乡里给找了回来,他揉了揉眼,听了听,在确认是有人在敲门时,他便趿拉着鞋走到了门后,先是看了看,后是问了问,在知道来人是油坊老板时,他就撤了顶门杠,拔了大门栓,请他们走了进来。
王老板进来的第一句话便是:“举人爷,今夜没事吧?”
周七猴子朗声笑道:“有哪,还能没有吗?”
烛光下,他看着那夫妻俩,神秘兮兮地说道,“真要是没有,你的酒,我不就是白喝了吗?”
王老板望着周七猴子诧异道:“举人爷,要是有,在哪里呀?”
周七猴子没有搭腔,他走到墙拐角把一个大筛子拉了出来,向王老板两人道:“请看,这就是小脚大仙!”
老板两口子借着烛光一看了看,王老板不禁吃惊道:“举人爷,这不就是几只死老鼠吗?这能就是那小脚大仙吗?”
周七猴子见他俩不开窍,便指着那些死老鼠说道:“你提起来看看!”
老板将信将疑地从那个破旧的筛子里提了一只死老鼠出来,看了看,自言自语道:“这能是小脚大仙吗?”
周七猴子笑道:“你看看它的尾巴吧!”
王老板先是看了看,然后说道:“不就是尾巴上有个泥蛋吗?”
周七猴子哂笑道:“亏你还是个生意人,也不知道那心眼都借给谁了?”他走到了窗户前,看了看窗纸,外面已是大白,随后他就吹灭了那支流着泪的蜡烛,便又坐在了床上,就默默不语了。
那王老板一看这位举人爷不再说话了,便催道:“举人爷,你老人家往下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