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一大家子人里有三位职工，还都是干部，但这个年代物资匮乏，决定了各家的伙食都差距不大。即便粮票肉票比其他家的多些，也都省着花，按计划生活。　　　　越是干部，就越重视政治作风，可不能让邻人背后嚼舌，说老卓家天天喝汤吃肉，作风奢靡。　　　　晚饭依旧是白菜土豆，蒸的红薯饭，又煮了两个鸡蛋。　　　　每月油盐定量，匀到每餐就很少了，清炒大白菜吃完了盘里一层汤汁，漂浮着几点油星子，卓兴业倒进饭里拌着吃了。　　　　土豆绵绵的，还带点沙，味道很纯粹，能吃出天然的甜味。　　　　鸡蛋杏子和黄豆一人一个，土鸡蛋个头小小的，两口就能吃完一个。玲珑把自个儿那只蛋的蛋白剥了，圆圆的蛋黄丢进了弟弟碗里。　　　　卓鹤元转着滴溜溜的大眼睛斜眼瞅她，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　　　　玲珑端起碗，小声说：“今天不想吃黄，你帮帮我呗。”　　　　卓鹤元眯起眼笑，一口就把蛋黄包进嘴里了。结果吃的太急，噎住了。　　　　玲珑又赶忙去倒水，一瓷缸的水卓鹤元喝了个干干净净，噎人的蛋黄这才顺着水流咕嘟咕嘟进了肚。　　　　“你慢点儿吃，没人跟你抢。”玲珑又好气又好笑，小手在他背部由上至下轻抚。　　　　“万一你反悔了呢。”卓鹤元小声嘟囔了一句，端起碗埋头吃起自己的鸡蛋来。　　　　卓兴业率先吃饱了饭，坐在板凳上抽着大前门，笑眯眯的看着这一双儿女。　　　　“今儿个陈奶奶送来了一坛酱瓜。”卓奶奶从厨房里端出坛子。　　　　卓兴业双眼一亮，忍不住抱怨道：“妈，有这么好的下饭菜怎么不早拿出来。”他又摸了摸肚子，感觉还能装，就重新拿起筷子，迫不急待的说：“我帮你们尝尝好不好吃。”　　　　卓奶奶好笑的摇摇头，又去取了双干净筷子，夹了两根酱瓜放进儿子的碗中。　　　　“你们两个小家伙要吃吗？”　　　　玲珑摇了摇头，说：“我和弟弟都吃饱了，谢谢奶奶。”　　　　卓鹤元不服气的看了杏子一眼，心想我什么时候说不吃了？　　　　但他转念又想到刚吃了杏子的那份鸡蛋白，准备反驳的话又咽回了肚里，一声没吭。　　　　卓兴业咬的嘎吱脆响，酸爽的香味儿四溢。卓鹤元咂咂嘴，迈着两条小短腿跑去又倒了缸水喝了。　　　　玲珑望了他一眼，心想我这也是为你好，咸菜吃多了对身体没好处。　　　　“哎，你说陈奶奶为啥突然送这酱瓜，她是不是又有事要求你？”卓奶奶往窗外张望了两眼，见没人在外头，这才压低了声音问道。　　　　卓兴业吃完了两根酱瓜意犹未尽，但他没再要。擦擦嘴，把卓鹤元的水缸喝了个底朝天，这才说道：“谁知道呢？上次帮她把儿子弄到油田来是两个月前的事儿了吧，陈阿姨也就道了个谢。”　　　　“是啊，”卓奶奶有些忧心忡忡，看了眼两个孙子，说道：“咱也不是图她啥。只是她家条件又不好，儿子也不是个干正经事的人，突然给咱送东西，反倒让我心里悬吊吊的，总怕她要你帮大忙。虽说是邻居，但超出能力的忙你可要慎重啊，咱不能做对单位不利的事儿。”　　　　“放心吧妈，我知道。”卓兴业啜了口烟屁股，恋恋不舍的丢进碗里，“其实我最近工作上也碰到了点问题。”　　　　“咋地了？”卓奶奶闻言一慌，差点丢了碗，得亏玲珑眼疾手快，从旁边扶了一把。　　　　“下午副处找我谈话，问我愿不愿意去新单位，继续担任主任。”卓兴业搓了搓手指，显得有些苦恼，显然他也还没拿定主意。　　　　“不去不去，”卓奶奶把碗筷往桌上一搁，没好气的说：“新单位苦的很，继续当主任，手下都是新兵蛋子，哪个听你的？还不是得自己大包大揽的干活。升官倒还好想点，又不升，领导呀，就是让你去开荒的。还是管理局待着好，工资福利都有保障。”　　　　卓兴业捋了把头发，不作声。　　　　“爸爸，新单位是干什么的呀？”玲珑忽然出声问道，一双灵动的大眼睛眨巴眨巴，满是好奇。　　　　“哦，经过组织上的讨论，决定成立钻头厂，以后我们自己生产钻头，就不用去国外进口了。”卓兴业俯下身摸了摸杏子的羊角辫，慢声细语的问道：“杏子觉得爸爸应该怎么做？”　　　　“嗯，”玲珑歪歪头，手指点着下巴想了想，脆声说道：“我觉得爸爸应该服从组织安排。小妈说过，咱是革命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好！说得好！”　　　　卓兴业兴奋的一拍巴掌，把大家吓了一跳。只见他一副茅塞顿开的模样，整个人都精神了几分。　　　　“乖女儿说的对，是爸爸糊涂了。”　　　　“这么大的事，怎么能听小孩子的！”卓奶奶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自从没了老头子，她全部的心思就都在孩子身上，眼下关乎到儿子的前途发展，这样草率决定怎么能行！　　　　“妈还是觉得管理局好，稳定。你在技术装备处干得好好的，领导又熟悉你。干啥费那劲跑去新单位呢？”　　　　“妈，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卓兴业的手掌盖在老娘粗糙的手背上，目光坚定的说道：“一是服从组织安排，二是我可以学习新知识。你看彩霞都去读大学了，我总不能落后吧？而且我听说成立新单位之后，我们进口钻头的公司会派技术人员来咱这儿教我们怎样生产钻头。就是您小时候跟我说过的，洋鬼子。”　　　　“啥？还有洋鬼子来？”卓奶奶大惊失色，她是经历过战火纷飞的年代的，她知道洋鬼子的威力。　　　　“嗯，目前只是听说。新单位还没成立呢，这不是前期先做好人员安排么。”　　　　玲珑见卓奶奶迟迟不语，偷偷戳了戳旁边的卓鹤元，像是说悄悄话一般，细声细气的说道：“弟弟，你想看洋鬼子吗？我听小妈说过，他们长得可奇怪啦，头发和眼睛都不是黑色的呢！”　　　　她的音量不大，却能保证在场的人都能听见。　　　　卓鹤元撇撇嘴正想说那有什么好看的，一扭头就看见杏子双眼亮晶晶的望着自己，一副你快认同我的模样。他只好昧着良心跟着说：“是真的吗！我也好想看看洋鬼子。”　　　　“行，妈支持你！”卓奶奶也想通了，拍着儿子的肩一脸肃容的说道：“妈是见识过洋鬼子的飞机大炮的，那时候咱只有小米加步.枪，差得远。兴业你要好好努力，把他们的先进知识学到手，创造出咱们国人自己的钻头！”　　　　一席话，说的卓兴业热血沸腾，好似他已经在新单位开启新工作了，他浑身冒汗，用力的点了点头，答道：“好！”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下来，晚饭过后卓兴业也不去澡堂洗澡了，伏案写信给他媳妇儿，告知这件事情。　　　　七点刚过，屋外就传来一个姑娘轻声细语的叫唤。　　　　“卓主任，您在家吗？”　　　　卓奶奶刚洗完碗，玲珑在一旁用纱布挨个儿擦干净水渍。听见叫唤声，她黑黝黝的眼睛望着奶奶。　　　　卓奶奶皱起眉头，往里屋看了一眼，见卓兴业依旧在书桌上奋笔疾书，叹了口气，这才走去打开大门，脸上挂着客气的笑容说道：“小田姑娘每次都来的很准时啊。”　　　　“是，嬢嬢（阿姨）好。”　　　　门外站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不算很高，齐耳短发，像个学生样儿。　　　　卓奶奶没请她进来，她也不好意思跨进门里，隔着门框她往屋里望，还一边说道：“卓主任在收拾东西吗？”　　　　“哦，没有。”卓奶奶身子一侧，露出里屋的卓兴业，笑道：“兴业在给彩霞写信呢。这小夫妻俩啊，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每天都要写信。多亏了你们单位有收发室，不然呐，还要我天天往邮筒送，我这把老骨头可吃不消。”　　　　田小霞脸蛋上的笑容一僵，神色有些不自然，很快又热情的接话道：“是的。毕竟夫妻俩不在一起，生活上还是很不方便的。卓主任还没忙完，要不您去忙，我等等他？”　　　　“不用。”卓奶奶向玲珑招招手，吩咐道：“杏子，去叫上豆豆，把奶奶给你们准备好的换洗衣裳带着，跟着田阿姨去澡堂洗澡了。”　　　　玲珑一愣，差点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笑出来，但她定力过人，愣是保持着一张单纯的小脸，乖乖应了声好，跑到卧室去叫卓鹤元。　　　　背后隐约传来对话声。　　　　“卓主任不去？我带着俩孩子去澡堂……合适吗？”　　　　“这有啥不合适的？杏子你是知道的，在澡堂也很乖的，豆豆啊比杏子还乖！这次又要麻烦你了。”　　　　“哦……呵呵，嬢嬢客气了。”　　　　……　　　　“爸爸不去澡堂，我也不去啊。”卓鹤元莫名其妙的望着满眼笑意的杏子，小声说：“咱爸晚上从河里游完泳，就在门口用盆子给我冲凉啊。平常不都这样吗？为什么今天非要我跟着你们去女澡堂洗？我不去。”　　　　“去吧弟弟，陪姐姐一起去。”　　　　“为什么啊？你又不是第一次和田阿姨一起去洗澡。”　　　　“那几次咱爸都一起的啊。”玲珑握着卓鹤元软乎乎的小手，可怜巴巴的说：“要不是奶奶腰背不舒坦，实在没法带我去洗澡了，我也不愿意和那位田阿姨一起去洗澡。你就说今天，咱爸不去澡堂，万一半路上她就把我卖了怎么办？你就没有姐姐了！所以——你陪我一起去嘛。”　　　　“我本来也没姐姐……”卓鹤元小声嘀咕道。　　　　“你说什么呀，大点声儿。”玲珑没听清他念叨了什么，侧耳凑了过去。　　　　“我说不可能！”卓鹤元推了她一把，眉头皱得死紧，“那个阿姨是咱爸手下的兵，怎么会拐卖你。”　　　　“知人知面不知心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呢？”　　　　玲珑瑟瑟发抖，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黯然失色，樱桃般红润的小嘴瘪成一条弧线，看起来楚楚可怜。　　　　“你……”卓鹤元神色动摇，显然开始犹豫了。　　　　玲珑赶紧下了一剂猛料，说：“以后我的鸡蛋黄都给你。谁也不给，只给你。”　　　　“……真的？”　　　　玲珑用力的点了点头。　　　　卓鹤元塌下肩，无奈的点了点头：“好吧好吧，就这一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