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妤走了,什么也没带走。
我的心里很落寞,早知道签字慢点,或者故意把笔摔断墨……
算了。我把滚落到地上的圆珠笔拾起,在废报纸上随意划了几个波浪线,出水很顺畅。
墨没断,我好像断了些什么。看不见的,没有气味的,也没有声音,更没有可以找寻它的踪迹。
收拾一下房子吧,我想。
突然又想到,孙妤最爱干净了。
即便同为美术生,孙妤的颜料盒和背包也总比自己干净得多。
可惜美术生没有一个是可以完全一尘不染的,孙妤的帆布画袋上有一道墨色怎么也擦不掉。
“用点植物液试试?”我把植物液递给她。“不用了。”孙妤笑着摆摆手,“永远也擦不掉的。”我没再追问或者让她尝试。
为什么植物液也擦不掉呢?
正收拾,我翻到了一瓶今年保质期过期的植物液空玻璃瓶。
我喜欢植物液的味道,清新的,潮湿的,在学生时期总用来安抚自己的神经。这个默默的小习惯,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在外打拼累得慌,整宿整宿地睡不好,更别提想起用植物液安神这些带生活情趣的小玩意儿了。
回到老家这边,反而睡得安稳,想必少不了这瓶植物液的功劳。
那是孙妤买的,只有她知道我喜欢这个牌子的植物液,高中上语文课打瞌睡用植物液提神。
味道总被孙妤说奇怪。
确实,植物液的味道并不好,起码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好闻,是有点刺鼻的潮湿味道,可我就是喜欢。
“啪——”
手上的伤痛传来,玻璃瓶被打碎。
碎片四面八方铺散开,一两滴所剩无几的残余植物液溅到我的白色棉拖鞋上,很惹眼,不过没关系——植物液会自然蒸发消失。
我的视线被植物液的味道勾到衣柜上。
孙妤总是提醒我注意保暖。
于是我满是风衣的衣柜多了两件黑色羽绒服。一件长款,一件短款,带帽子。
我不怎么喜欢这些款式,但确实很暖。
围巾,帽子,拖鞋……都是孙妤留下的,温暖我的物品。
所以,我不会扔。
我舍不得。
……
我们的家是临时东凑西凑租的一层小平层。
孙妤在接我回去的那个下午满是憧憬,说了很多。其中,她对我们以后的住所最是向往:
“齐隽羽,我们以后要住在最大的房子里,每天你去工作室跟进,我去学校上课,偶尔在家里画稿子。”
“我们慢慢的,有一个非常漂亮温暖的小窝,养一只小猫咪。
“齐隽羽,你喜欢狸花猫吗?小狸花是不是都特别可爱?”
“我喜欢……”我这样回答。孙妤希望的,我都喜欢。
我们双方父母认为可以和我父母一起住。
那个房子很大,有一个种着荔枝树的院子,院子靠近池塘,池塘里有很多鱼苗。很自然漂亮。
可是里市中心有一定的距离,离工作室有点远,很不方便。
于是我们选择了租房结婚这种荒诞的做法。
没什么不好,只是这个房子我们没有一直拥有的权利。
也委屈了孙妤……
“孙妤,你真的……想好了吗?”我为难地看着面前的租房合同。我不愿意委屈孙妤,租房结婚真的很对不起她。
房东和颜悦色地坐在对面喝茶,一点都不着急。
他是一位退休的人民教师,儿子是海军,女儿在本市经商,伴侣在楼下跳广场舞。这样的生活很是惬意,儿女双全,家庭和睦。
“小姑娘,租房结婚很不划算啊,不如去楼盘弄一个分期更好。”房东叹了口气,眼神向孙妤流露出不值得。
不是不想,是给不起首付……
是啊,房东的女儿和孙妤年纪相仿,怎么能容忍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为了一个一无所有的男人义无反顾呢?
“我想好了。”孙妤紧握着我的手,我们租下了“婚房”。
我们当时志同道合地认为,结婚是两个人的事情,并不是两个家庭的事情……
于是婚礼现场只有六围酒席,很上不了台面。大部分都是我们两个人的朋友。
“年轻人就是有个性。”孙妤爸爸对于商议的结果不置可否,怀里抱着孙妤哥哥的儿子。
一个白白胖胖的小男孩。
“这可不行!”孙妤妈妈生气地拒绝,“孙极有的孙妤也必须有,什么个性?为非作歹!”
孙极是孙妤的亲哥,大孙妤三岁,是一个玩乐队的酒吧老板。酒吧生意极好,在家里的收入占比极高。
“妈,我自愿的。”孙妤笑盈盈地挽着她母亲的手,“齐隽羽很爱我。”
……
继续收拾着,一个不小心,植物液的玻璃瓶碎片划伤了我的手指。
血珠嘟嘟嘟地往外冒。
我本能地想把血吸掉,又想起这个样子,孙妤看到了一定会生气。
“血很脏的,不要不要。”少女跌跌撞撞地挣脱开我的怀抱。运动会1200米比赛结束后的孙妤,摇摇晃晃地走下跑道。
我没来得及接住她,她的右侧小腿胫骨侧边的皮肤被水泥地上的碎石头擦出了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
我本能想为孙妤止血,可那时我没有上过正式的卫生课,对伤口的处理更是一问三不知,我只想怎么样能让孙妤不疼。现在想起孙妤一定觉得我蠢爆了,而且很恶心。
“对不起……”我抱起孙妤向医务室走去。“会感染的笨蛋。”孙妤搂着我的脖子,轻轻抚摸我的耳垂。
“知道了吗?”孙妤语气带着宽容的温柔。
我突然觉得,被她抚摸过的肌肤在发烫,连带着抱着她的手也不太稳。
校医用双氧水往伤处淋下,白色的气泡密密麻麻地涌出,然后又被新倒出的双氧水冲刷掉。
孙妤疼得表情扭曲。校医不知道碘伏和紫药水哪去了,孙妤很少用双氧水,她很怕疼……
……
我准备去拿双氧水,又突然想起——
植物液不止被打碎一次。
……
艺考结果公布后,我和孙妤的分数都在预期之中。孙妤甚至在省排名前五十。
并不意外,她是我们画室最有天分的。
我们回到教室开始准备文化课的学习,刚打开语文课本。风突然凉得离奇。
“孙妤你个婊子!”一道尖锐的女生比人先传进我们教室。
“哒哒哒——”帆布板鞋和瓷砖地板的强劲碰撞声。
声音来到我们面前,“拿钱不做事?要不要点脸?”
“我没有。”孙妤语气颤抖,被来人的气势汹汹吓得踉跄了两步。
女生编着几条脏辫,画着烟熏妆,穿着短得几乎看不见的水蓝色破洞牛仔短裤,V领的紧身上衣。
她的外套着明显比自己大好几个尺码的校服外套。外套衣领上还用中性笔隐蔽地写着一个男生的名字。
她是校霸的女朋友,季情深,校霸说难听点是小混混。
是我们学校最不好惹的存在,偏偏她也是美术生特长生,只是偶尔在素描课时来,但也不是为了画画,一个劲拉着助教问问题。
素描老师的助教是某美院的男大学生,身材修长,很秀气。
“很有空?”我把孙妤护在身后,强压恐慌扫视着季情深,她身后跟着的几个看着很不好惹的混混。
教室里本来人就不多,只有同为美术生的另外两位女同学也在。她们见状,忙慌往办公室跑去示意我们撑住。
“呵,想英雄救美?”季情深把我们面前的书桌踹开,书本文具散了一地。
植物液在桌面。
在力的冲击下,植物液的玻璃瓶,碎在地上。
味道渐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