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梅塔的神情绝望又颓圮。

“当战争结束，我们千里迢迢赶去泰塔瑞恩为的也是相同目的。”她继续道，“起初，我们的确觅得几许宽慰和安欣，可良心和良知的利齿依然无时无刻不在啃噬我们的心。每每闻听感激称赞之语，我们都会不由记起自身罪孽是何等不可饶恕、何等馨竹难书，那本就难以承受的锥心之痛便会变本加厉。再后来，我们意识到这种痛楚既不能消除，也无望通过弃绝过往、大行善举减轻抑是抵消。它或许会暂且蛰伏，但永远不会离去，当它自沉眠中苏醒重来之时，威力只会更胜以往。这种痛楚只能凭借足够坚忍的心性意志承担与忍受，但我和申科维尔已不具备这种能力。最后，我们只能选择寄希望于死亡，因为我们断定，唯有英勇、光荣而又无畏的死亡，方能彻底使我们得到解脱。”

“若负罪之人选择自刎，”申科维尔说，“无论动机出于恐惧亦或悔恨，都会被剥夺进入莫贝鲁斯之门的资格。它们的灵魂将滞留在暗空，在极寒与死寂中等待最终的消亡。”

女人点点头。她双手绞握在一起，面庞因翻涌的苦楚而皱缩。

“我们跟随安杜尔·埃雅仁尔迪远征，意图还债，但更多是出自私心。可我们忽视了自身破败可憎之程度，以至在山脉彼端，死亡恣意朵颐，横行无忌地挟走无数不该殒命之人，却偏偏避我们唯恐不及。我们前去施救公主康涅尔，百计尽施、竭尽全力，可所有努力均归徒劳，所有希望尽皆破溃。即使最后那任何语言都无法表述的虚无将死亡一并湮没，我和申科维尔却依然得以苟活下去，在债务、罪孽无望清偿的哀伤与耻辱，以及对不可避免定要来临的灾祸浩劫的深浓恐惧中凄苦度日。如今内疚与日俱增，痛苦越发深重，我们却已然无计可施、束手无策，只能任由内疚和悔恨无止境地疯狂滋长。”

尽管费梅塔还未打算就此作结，但一阵突如其来的强风卷走了她没有散尽的最后一丝余音。遽然而起的风声尖锐又刺耳，凄厉又悲怆，犹如愤怒的嚎啕，又似希冀尽逝时绝望而低微的啜泣。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只是凝神谛听；很长一段时间，他们的沧桑面容都如凛冬初晨覆霜的石雕那样深沉冷峻。他们凝视跳动扑朔的火苗许久，久到他们认为伊希利恩的费梅塔·德艾莫特和申科维尔沉湎于懊悔和悲伤之中，不会再度开言。久到当他们自呼啸风声中辨认出费梅塔的悲怆声线时，每个人的脸上都不由现出一抹诧异。

她说起两人黯然离开埃尔梅，辗转流连于各处房梁朽烂剥落、几近倾颓的旅店与酒馆。与适才相比，费梅塔讲得磕绊、费力、生硬又艰难。她时而停顿，时而继续讲述，仿佛那段记忆早已剥离破裂，此刻她须将沉落到乱麻之下的万千碎片拼凑并复原如新；她说他们彻夜饮酒、迷醉终日，意图在翻涌不休的迷茫、不解与困惑中领悟真理，自昏聩鲁钝，不曾有一刻清醒的神志与思维，以及宿醉后无从寻回的记忆里寻得宽宥与救赎。她说，这一切本来尽是麻痹自身的徒劳举动，但在一个平淡无奇、希望如往常一般缓缓褪逝的秋日黎明，启迪却毫无征兆地临幸了两颗昏愚的头脑与破碎而懊悔的心。

有那么短短片刻，一丝温暖与希望攀上了费梅塔绝望悲伤的语调，如同漆黑冰冷的蛮荒腹地燃起一团微渺但炙热不屈的希望火苗。她说他们遽然领悟到过去所为是何其不堪，说他们决心弃绝过往并立时做出行动，开启并踏上一场彼时不知目标何处的漫漫长途。她说最初几日两人步履矫健、不知疲乏且满心欢喜，因他们发觉自身终于能够摆脱深植内心深处的恶意与偏狭，得以用崭新不受任何怨毒恶意蒙蔽的目光审视四周。但仅弹指短瞬，温暖便尽逝，希望亦凋敞，孱弱火苗在久诞阴寒侵蚀下片缕不存，费梅塔的话语复又堕入绝望悲恸。她说起新生的欢欣喜悦烟消云散，更深重的悲伤蒙覆心头——因为此前不以为然、力求正名或刻意忽视的，那时尤为清晰地呈现铺展在他们面前。

接着她便陷入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