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这是间富丽堂皇的居所,陈设奢侈、铺张豪华,足令王室寝宫相形失色。支撑高耸天花板的白橡木被雕刻成栩栩如生的女性形象,头戴冠冕,长袍曳地,神情雍容而严肃;倒悬半空的晶莹灯盏形似繁芜树冠,经由魔法放射出闪烁变换、令人目不暇给的斑斓色彩。卧床柔软舒适、干净整洁,铺满粉红丝绒、绸缎、黑天鹅绒和其他各类名号冗长的光滑织锦,用以遮挡内部的帷幔皎白如雪,蛛丝织就,自精雕细琢的四处床脚高高支起。石头壁炉被雕凿成巨细无遗、恍若真实的巨龙颈项,两只眼窝中均含有烟黑、海绿和湖蓝相间的奇异宝石;周围小巧、精致而又美观的座椅则以纯银融制;透出阵阵暖意的厚实地毯来自一头硕大无朋的珍稀枭雄,同样价值不菲的黑栅木长桌位于枭雄臀部,光可鉴人的桌面摆满为梅拉·纳芮蕾刻意备妥的乳膏和玻璃质地的瓶瓶罐罐。
帕伦纳因心情沉重。他站起身,在这间堂皇房屋内踱行,满怀嫌恶地环顾四周。
挂毯自新近粉刷的洁白墙壁轻柔垂落,精工编织的布料上描绘着阿瓦蒂丝选民的众多传奇事迹——欧娜法与其挚爱科尔列格瑞驾驭孤舟在风暴雷鸣中航越汪洋,暗无天日,恶浪滔天,船骸暗礁遍布各处,庞然如山、饥肠辘辘的章鱼与海怪在恶浪之下蠢蠢欲动;贝伦格尔与其挚爱魔鬼格奈芬丝在凡人终生不得涉足的耐什曼提斯隐秘深处屈膝跪地,闭目昂首,而美丽、睿智、高贵且强大的崔艾什斯——古老森林的统治与管理者——将浸泡福泉的艾梅戈瑞尔叶片置于他们虔诚阖闭的双眼上。在澄溪流淌汩汩的偏角一隅,帕伦纳因注意到,那些堪堪可见、普通人极易忽视或误认为低矮乔木与纷繁藤蔓的斑斓线条与色彩,实为诸多身形纤细、服饰鲜艳的隐匿子民在林木间隙驻足远望。
何其荒谬,绘画之人是何其无知、何其愚蠢,菲拉密德碧的前任使者不无恼怒地心想,直到去往世界之外,贝伦格尔与格奈芬丝都不曾踏入奈森曼提斯一步。也许他们在世俗国度万人敬仰,但对深受菲拉密德碧眷顾的森林子民来说,神明的使者与凡人又有什么区异?
帕伦纳因心情沉重。他知道,俗世种族的成员无望得允观摩和进入耐什曼提斯。贸然闯入抑或是误入者只会化作供植物生长的累累白骨——不幸涉足之人会迷惘迷失于环绕森林的缭绕迷雾,盲目徘徊而不得前进与出路,直至因恐惧绝望与饥饿干渴倒毙身死。游离在外的隐匿子民屈指可数,会对涉及彼处的一切话题守口如瓶。因此这幅绘画理当是不着实际的寓意作品。作画者虽技艺精湛,却必然连奈森曼提斯薄雾弥漫的最外缘都无胆接近——理当如此。然其笔下景致除去全然基于幻想的贝伦格与格奈芬丝,余下一切都和帕伦纳因记忆中的景象如出一辙:他记得记得枝叶遮掩下的悬空亭台和小巧屋宇,记得会随森林儿女的心愿改变形状的雾霭和薄云;他记得崔艾什斯散发光晕的尊贵容貌,记得她深逾洋底深罅的棕褐色眼眸,记得蒙覆眼睑的艾梅戈瑞尔清凉似冰。
他记得森林统治者的声音饱满、低沉、威严而有力。
“睁开眼睛。”帕伦纳因记得她说,“倘汝心念澄净,意志坚定,倘汝之意志心念屡受磨炼却秉守初心不移,倘汝心中绝望尚未吞噬希望、勇气凌然怯懦之上;倘汝坚信终结过后犹存生息,冷寂黑暗之腹热火光明跳荡;倘汝相信过去发生之事可于将来更改重铸,命定之局亦得左右;倘汝相信微渺之手无需赴以全力即可推动千钧轮盘,就会见到此方虚无面纱遮掩下之真情实景,便会得见最美丽、尊贵和伟大的夫人。”
在耐什曼提斯,他与梅拉·纳芮蕾身处活木编织、朴素却典雅温馨的翠绿厅室,崔艾什思禁止他们随意外出,更不容他们在未有使者领命引领的情况下于森林当中自由行走;尽管可以从树木间隙的三角开口向外观望,但他们从未将视线投向那蔚为壮观的擎天林木之墙。如此并非只为躲避无处不在的监视、窃听与窥探的耳目——蒙受赐福森林子民们身量高挑、俊美非凡,彼处生长的植物也尽皆庞然巨大、色彩鲜艳且永不凋零。可所有这些只是海市蜃楼般的缥缈表象——耐什曼提斯及其间所有生灵仿佛远古纪元便已湮没衰微的不复存在之物,而今被人自记忆的尘墟刻意复苏。遮天蔽日的繁枝茂叶与诸色兼具的奇异花朵缺乏生机。美丽子民澄澈明静的眼眸好似岁月积攒的深井。他们年轻又年老,快乐无忧又悲恸异常,恬静笑容和清脆笑声下乃是无尽的痛苦和哀伤。
就像他和纳薇娅。
的确,他们当时被软禁在耐什曼提斯,可那段日子有大把闲暇可供挥霍,恰逢其会的禁令刚好可以用来自我反省和思索。眼下当日夜兼程穿越坎斯迪内特、坎汶和森纳威尔,赶回千里之外的格尔德芬瑟,然拜诺兰特·斯崔根所赐,他们受困这这间精心打造、精美堂皇的奢华囚室中不能脱身。帕伦纳因破窗逃脱的计划未经实施就哀告失败——挂毯下的白墙上空无一物,还环绕着一层透明无色、防止墙壁被蛮力破坏摧毁的魔法防护。当晚,一位忧郁阴沉对任何疑问都回以皱眉的埃莱·纳雅籍以清洗和修补为由收缴了他们的皮甲、衣物与武器,两人由此只得换上房间内之前备妥的臃肿衣装,镶嵌银丝、华丽美观却格外妨碍行动。牢房唯一的出口日夜反锁,仅在清晨和傍晚首声钟鸣中准时被人扣响两次,届时帕伦纳因便会在挤满廊道的士兵、骑士及其侍从的围绕和紧张注目下,接过抹蒜火腿片、烤羊排、熏猪肉和煮鲟鱼等难以下咽的丰盛食物。
前天傍晚,梅拉·纳芮蕾选择替代挚爱经受那几乎能把人生吞活剥的目光集群。结果翌日清晨,他们的狱卒和看管人中又增添十数位严阵以待、沉默严肃的牧师以及施法者。帕伦纳因知道,守卫们的担忧和恐惧并非杯弓蛇影。尽管镣铐下的弓手和普通女人一样弱不禁风,但如果要确保万无一失,这些似是过度的反应、准备与举措都不算多此一举。
我们被囚禁在此已有整整三天,诺兰特·斯崔根却从未出面——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国王不会凭空伸出援助之手。他们会提出索取和要求,在令人心力交瘁的漫长等待过后。
帕伦纳因心情沉重。他在挂毯前停步,而科尔列格瑞阴郁的皱眉表情会让他的沉重心境雪上加霜。诺兰特君主的周全考虑有如一张毫无破绽的坚固蛛网,深陷其中的他们俨然逃脱无望。他听到门外施法者和牧师在一众士兵、王室誉骑及其侍从此起彼伏的紧张鼻息声中低声交谈或颂念,听到紧帖墙面的魔法能量断断续续的噼啪、啵啵与滋啦声。
我们如坐针毡,焦虑不已,希望和耐心就要在等待中跌至谷底。他心情沉重地开始回忆。四天前,在那场冗长讲述、倾听与辩论后的次日黎明,我们连同已对自身使命笃信不疑的薇森娜、费梅塔·德艾莫特以及申科维尔——三位阿瓦蒂丝的新任选民出发时心情不可谓不愉快。我们有相同的目的地,我们或可在格尔德芬瑟找到摆脱菲拉密德碧的办法,他们则必然能够寻获对所负任务大有裨益的建议和帮助。起初,这场归途似乎畅通无阻,指引与门扉之女阿瓦蒂丝擢升、引领而来的四匹良驹落蹄轻巧疾驰如风。可就像我以往所有开端顺利光明、半途却突生变数和岔路的冒险,没过多久,我就仿佛听见追逼在后、环伺左右且愈发响亮的不详之音——麻烦、不幸与厄运接憧而来。这究竟是耐什曼提斯庇护者的愤怒促就,抑或是我个人注定多舛的悲哀命运使然?
没有答案。
梅拉·纳芮蕾自壁炉前缓缓起身,脚棵、脖颈与手腕上的抗魔镣铐发出暗哑的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