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空前地热闹，灯笼如火，绵延了一整个街头巷尾，满树盛开的桃花灼灼艳目，俏比了一树下的深闺女子，叫那些白面书生瞧红了脸去。汤圆的叫卖，糖人的吆喝，此起彼伏的孩童笑闹，都掩映在了声声炮竹的喧嚣里。

雪水涨满了西沭河的河床，来往的船只络绎不绝，一艘画舫载波驶来，过单拱石桥时，桥上的男子皆举了灯笼去照那一众仙子似的美人，看痴了眼去。

清坊的名声，可谓更甚一时。

船上尽是美丽佳人，柳时予作为青衣束发的公子，在两岸游人的艳羡中，众星拱月地存在着。恰逢佳节，丹青喜悦地换上了鹅黄色襦裙，梳起了垂挂髻，可无论她如何劝说，柳时予都不愿换上女装。

他也不是全然不在意，只在看向两岸灯火时，也会莫名地生出几分向往来。

丹青见他把笔洇开在砚池里，握笔不提，小声地问：“公子？”

柳时予被灯火映堂了双眼，索性搁笔道，“颐城好不热闹。”

对面端坐的风四娘闻言，笑开了眼去，“看来柳公子多年没来颐城，错过了这般热闹，这要换在十几年前先帝在位时，只怕是寻常光景。”

风四娘是整个清坊的教养先生，四十左右的年纪，风韵犹存，一抬眉一颔首都是风情。她是十年的青楼头牌，无人可以染其一指，这背后的权势可想而知。

柳时予：“四娘这话从何说起？”

风四娘几许意味地看着他，按说这也是女人，偏作男生扮相，言谈间倒比寻常男子多了几许磊落，完全没有一丝女儿气。从他十天前豪掷一百两银子，不请清坊头牌云釉，而点名要她这个半老徐娘作陪，关于他的传言便悄然传遍了坊间。

传言里，她是经正予的女儿，为父而来。

而柳时予只说他在找一双眼睛，找昀王妃那样的眼睛。

风四娘唏嘘道，“说来那也是经正予在位左丞时的光景，从他戍守关西后，颐城的热闹是一年不如一年，眼下倒是有了些许起色。”

柳时予回了声：“四娘这话，我倒是头一回听说。”

“那时的上元节，街上铺满的炮竹碎屑足有三寸，灯笼不夜天，河床上满满的孔明灯，你是想象不出船只游来，孔明灯盏盏升起的那个盛况的。”

柳时予笑望于她，两个人都有点不言而喻的默契，点到即止。从四娘第一次见到他画风时的震惊，再到试探的这些话，只怕四娘与经家有些渊源。

一旁的玉润忽然有话要说了，“说起经家，我倒想起坊间传得沸沸扬扬的笑话，不知妹妹们知道与否。”她搁下勺子，碗里的汤圆落了下去，“谁都知道过了八月，庆平伯的公子迟沭将要迎娶经世卿为妻，偏就几日前，听闻经老先生还有儿女，儿子高中了贡士，女儿把迟老将军的婚书给退了。”

美人榻上的云釉嗤了一声，冷淡地别过脸去。她生得一张饱满的下唇，冷笑间不知平添了多少妩媚。

“姐姐笑什么？”玉润一副不予计较的样子，说话却是实打实地尖酸，“颐城双美人，一是勾栏里清冷自持的姐姐，二是工部尚书唯一的千金经世卿，同样的名气，天差地别的命，姐姐不服气也没办法不是，毕竟庆平伯府的迟沭手握北疆十万重兵，嫡姐又是后宫掌权的太后娘娘，这般的权势，不是谁都能攀附得起的。”

云釉轻慢地挑了目光，说道：“经世卿的母亲不过是鲜卑族进贡的一介歌姬，一次宫宴中跳旋衣舞，对经明瑞一见倾心，将彩丝圈绕在他身边，先帝龙心大悦，才成全了这对才子佳人。说到底，她母亲和我们又有何区别，而她也不过是区区庶女。”

玉润一言不合，顶了回去：“庶女怎么了，庶女也是经府唯一的千金，女儿身比男子还要来得金贵，将来嫁出去就是飞上枝头的凤凰，世家里的少夫人。”

云釉冷笑：“都说凤凰涅槃，依我看，这凤凰怎么看也不会像世家里娇惯出的女儿，倒是用在经正予女儿身上，涅槃重生，恰如其分。”

柳时予正给人物上着最后一道色，难得钝了笔，面上看不出什么，还是被这两个女人的争风刺到了，他有点怵得慌。

丹青瞧着热闹，听人说到了自家小姐，赞许地看向了云釉。

风四娘早就见惯不惯了，“都给我差不多得了，说这么多有的没的干什么，不如省些力气装扮一番，昀王的船就在眼前了。”

画舫到了御临街一带，两岸灯火如繁星落满天街，酒肆茶栋比比皆是，行人如织，穿梭往来于各色摊点前，随处响起的炮竹声响，此起彼落，喧闹不已。

云釉起身，抬头时忽而惊止了动作。不止于她，整个画舫的姑娘在看到琼宇楼上的那对璧人时，都艳羡到忘乎所以。

男子丰神伟岸，一身酒红色莨稠长袍，广袖翩翩，那一眼，直觉是寒山顶上覆白雪，清贵有余，莫测高深。女子着一件黄白相衬的间色裙，泥金披肩，七彩腰带束高了蛮腰，盈盈一握地紧，云顶髻上别一支金质流苏步摇，她轻纱遮面，遮不住的眉高眼深，倾世容颜。

船逆流而上，一双人随波远去，柳时予瞥了一眼，收回目光，最后一笔勾出了画中人淡淡含笑的嘴角，搁笔，画成。

丹青轻声问道：“小姐，那八角楼上的是什么人？”

柳时予一笑置之，“迟沭，还有经世卿。”这般惊人的相貌，确实世间少有。

丹青气红了眼，“公子——”欲言又止，所有的话不知从何说起，莫名地为他委屈。

柳时予迎面看向那艘停靠在河岸的三层船舫，问了丹青，“小爷出去多长时间了？”

丹青细数了日子道，“两月有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柳时予抬了抬下巴，指向船舷上遥遥对望的那个清瘦少年，近了，连丝竹管乐的声音都明晰了起来，“那定定站在边上，一个劲看过来的人，你瞧瞧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