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突然,话锋一转——
“据说这一切都是在纯粹的思想领域中发生的。”
“然而,不管怎么样,我们涉及的是一个有意义的事件:绝对精神的瓦解过程。当它的生命的最后一个火星熄灭时,这个caput mortuum的各个组成部分就分解了,它们重新化合,构成新的物质。”
化合过程,我知道,但“绝对精神”?这是什么?
“那些以哲学为业,一直以经营绝对精神为生的人们,现在都扑向这种新的化合物。每个人都不辞劳苦地兜售他所得到的那一份。竞争在所不免。”
“起初这种竞争还相当体面,具有市民的循规蹈矩的性质。”
“后来,当商品充斥德国市场,而在世界市场上尽管竭尽全力也无法找到销路的时候,按照通常的德国方式,生意都因搞批量的和虚假的生产,因质量降低、原料掺假、伪造商标、买空卖空、空头支票以及没有任何现实基础的信用制度而搞糟了。”
这个大胡子竟然这样毫不遮掩地嘲讽自己的祖国吗?
“竞争变成了激烈的斗争,而这个斗争现在却被吹嘘和构想成一种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变革,一种产生了十分重大的结果和成就的因素。”
“为了正确地评价这种甚至在可敬的德国市民心中唤起怡然自得的民族感情的哲学叫卖,为了清楚地表明这整个青年黑格尔派运动的渺小卑微、地域局限性,特别是为了揭示这些英雄们的真正业绩和关于这些业绩的幻想之间的令人啼笑皆非的显著差异,就必须站在德国以外的立场上来考察一下这些喧嚣吵嚷。”
文采斐然啊……
——尽管并未get到这几段文字所谈论的具体内容是什么,这是我最直观也最主要的感受。
不知是译者的功劳,还是这个大胡子本身就才华横溢,竟能做到每个词都使用得如此恰当的同时,整体还逻辑清晰到严丝合缝的程度。
翻开下一页:
“德国的批判,直至它最近所作的种种努力,都没有离开过哲学的基地。”
“哲学”吗?所以这是一本主要关于哲学的书籍吧。
“既然这些青年黑格尔派认为,观念、思想、概念,总之,被他们变为某种独立东西的意识的一切产物,是人们的真正枷锁,就像老年黑格尔派把它们看作是人类社会的真正镣铐一样,那么不言而喻,青年黑格尔派只要同意识的这些幻想进行斗争就行了。”
“人们的真正枷锁……吗?”
我不禁喃喃自语道,大胡子这里所说的,似乎和我们平常所谈论的“我们被自己的观点束缚住了”有些相似。
但从这段文字看来,大胡子似乎并不赞同这一看法。
“不过他们忘记了:他们只是用词句来反对这些词句;既然他们仅仅反对这个世界的词句,那么他们就绝对不是反对现实的现存世界。”
“反对现实的现存世界”吗?倒是很有“revolution”的意味在。
也就是说,停留在对“词句”的反对不是真正的对世界的反对,是吗?那真正的反对是什么呢?
我继续读了下去,想看看大胡子会给出怎样的一个答案,来回答这个近乎无解的难题。
“我们开始要谈的前提不是任意提出的,不是教条,而是一些只有在想象中才能撇开的现实前提。这是一些现实的个人,是他们的……”
“这本书是马克思哲学诞生标志性的里程碑。”
“啊!唔……”
突然出现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就惊出了声。
可才刚发出音来,我的嘴却在电光火石之间被一只手捂住了。
“嘘——”
女孩收回手后将一根手指伸到嘴前,作出噤声的手势,同时有些紧张地环视着四周,似乎在观察有没有人看向这边。
“你怎么在这?”
我压着声音小声问道。
“这话我还要问你呢,你不是学物理的吗,怎么也会对这些书感兴趣?”
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留着齐刘海的短发女孩正是多日未见的陈小云。
“我……我就随便看看。”
“只是随便看看?”
“当然了!”
“那为什么我站在你身边半天了,你都没注意到我?”
“啊?”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嘛?看马老师的书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哈哈……”
谎言被识破的我只能尴尬地笑一笑。
好在陈小云并未纠结我为何说谎,而是顺势拿过了我手中的书。
“这本书我两年前第一次看的时候,感觉云里雾里的,似是明白了一些,又似是什么都没有明白。后来反复读了多遍,才自信读懂了一些。”
“啊,这本书这么难吗?”
才第一次读这本书的我自然不好意思说出:其实我刚才读起来感觉没啥障碍啊……
“当然,马老师青年时期的行文风格受青年黑格尔派的影响,还非常晦涩,到后来写作《资本论》时,就通俗易懂了许多,因为是写给工人的读物。”
“噢噢,这样。”
晦涩吗?可我读的过程中明明感觉到一种说不上来的亲切感。
“你是第一次读这本书吗?”
“嗯,事实上这是我第一次读你口中这位马老师的书。”
“啊?居然是第一次读吗?”
“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没有没有。”
陈小云连忙摇了摇头,接着说道。
“只是很少见第一次读马老师的书能读得如此认真、投入的人,更何况你读的是这本相对尖酸晦涩的《德意志意识形态》。”
“噢噢……谢谢你的夸奖。”
虽然不明白陈小云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听上去好像是在夸我?
“你如果对这些感兴趣的话,之后可以加入一个叫[哲思社]的社团。”
“哲思社?”
“嗯,等之后百团大战的时候,我也会加这个社团。”
“你说的这个社团,平时是干什么的?”
“他们主要是……”
她正回答着我的问题,手机却在这时响了起来。
“糟糕,摘耳机时忘记开静音模式了!”
好在铃声响起的一瞬间,陈小云就及时拒接了来电。
“姜岚,我家里人的电话,我得到外面去接一下,要不我们改天再聊吧?”
“嗯嗯,好的,你去吧。”
“好,下次见。”
“下次见。”
※※※
“共产主义对我们来说不是应当确立的状况,不是现实应当与之相适应的理想。我们所称为共产主义的是那种消灭现存状况的现实的运动。这个运动的条件是由现有的前提产生的。”
“无产阶级只有在世界历史意义上才能存在,就像共产主义——它的事业——只有作为‘世界历史性的’存在才有可能实现一样。”
本想继续看下去,但受限于图书馆十点半的闭关铃声通知,我只得在第37页将这本书合上,放回书架。
好在我记得自己的书架上就有这本书,不然我肯定会去办理借书手续的。
“人本身的活动对人来说,成为了一种异己的、同他对立的力量……吗?”
“该怎么去理解这段话呢?”
走在图书馆回寝室的路上,街道两侧的灯光打在前方的道路上,多云的夜晚,灯光将月亮的职责也一并接了过去。
不远的一处路面被路障围了起来,正乒乒乓乓地施着工。
街道路面施工在大学城、云梦市,乃至全国大小各个城市都是非常常见的事,据谷懿说,这些基建都是出于刺激经济的需要。
我不懂基建与地方政府之间的关系,也不懂生产与消费之间的经济学逻辑。
我只看到,在这万籁俱寂的秋夜,那几个身着黄色工服的人影依旧在黑暗中摇晃着。
这一刻,我突然想起了大胡子的话——
“与此同时还产生了一个阶级,它必须承担社会的一切重负,而不能享受社会的福利,它被排斥于社会之外,因而不得不同其他一切阶级发生最激烈的对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