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骤然凝滞住了，黑暗中，似有光芒亮起，仿佛遥遥度过了千万年之久，又仿佛只是惊鸿过隙的一瞬。
夜空群星下，山巅的身影微不足道，却是坚毅的矗立，牢牢难以分割，似如虬扎粗壮的老松。
林暄自认为自己是个口舌生津舌灿莲花之人，但此刻无法说出一句话，竟像是哑巴一样，傻傻呆立在原地，任由茯苓将他搀扶着。
“小暄？”
“我......我没事。”
林暄恍然醒悟过来，手脚不知该往哪里放，想要转过身，发现口中湿湿咸咸，整张脸颊像是爬满了蚂蚁奇痒无比。
“你心意表达得太早......我还没有决定好要不要保护你......你不要得意，我方才一句话都没有听进去......”
说到最后，声音却是越来越小，连山风的响动都将其尽数遮掩。
不过，并非所有人都像林暄一样嘴硬，不对，是某些鸟才对，鲜红的小爪松开麻布衣襟，振翅来到茯苓肩头，很是好奇的凑近了这远道而来的新主人。
这样的叛变并不在少数，林暄浑然未觉，但小栗子似乎动作有些怪异，茫然的摇了摇头，小眼珠盯着茯苓，充斥着满满的不解。
“忘了小栗子了，以后我也做你的姐姐？好不好？”
茯苓宠溺的摸了摸疑惑的小脑袋瓜，边说边将目光重新放回林暄身上，其征询之意不言而喻。
林暄垂下手臂，目光惘然，答应的话就在嘴边，但却硬是说不出口。
没有人注意到的是，平整放在地面的青色小葫芦，响起叮叮当当的水声，手握葫芦的主人，内心陷入了激烈的斗争。
一直以来，尽管嘴上不说，他实则是一个很念旧的人，如师亦父的方河关，亲如手足的小栗子，还有时刻念想着他的杜娘，这些好他都默默的一一记在心里。
有些东西是留不住的，就像陆依始终没有答应成为他的妹妹，这就和遗憾一样萦绕在心里挥之不去，春晖巷口，即便是生死都没有互相放弃对方，他静静的思考了很久，只能将其归结于命运使然，如果陆依只是碚城里寻常人家的女儿，断然不会落得各自离去的下场。
说到底，还是身份悬殊。
那是他拼了命都想与世界建立的联系，却随着回到山里，一切仿若泡影一般，就像一个微不足道的浪花，还没来得及驻足停留就匆匆离去。
茯苓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既然无法保留，还不如从未见过，那种愿望落空的瞬间，整个世界都是灰色的。
葫芦里的水声缓缓归于平静，林暄回转过头看向茯苓，精致的碧绿长衫在夜色下熠熠生辉，举手投足无不是大家风范，无声的叹了口气，
“你就安心住下吧，我们或许会成为很好的朋友，但在你没有说明来意之前，我想，一切还是复归原样更好。”
结果还是拒绝。
“你会知道我的来意的，”
茯苓眨了眨眼，脸上仍旧流露着淡淡的笑容，没有一丝一毫的失落，仿佛在叙述一个事实：“无论你是否答应，我发下的誓言是不会改变的。”
那双坚定的眼神从未改变过。
林暄忽而放下戒备，抬头看了看漫天的星空，冷冷的神情动容，带着微笑坐了下来，顺带拍了拍身边的石阶。
此刻，他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即便是身份悬殊，即便是生活环境不同，但同样有可能在世界上遇见另一个自己，就像林暄一样，也曾经执着的发下誓言。
茯苓微微颔首，低着头揽起裙摆，静静的坐在林暄身边。
漫天繁星，皎月独放光华，深沉的夜空透露着似有似无的光芒，一切陷入失落的沉寂，山风微微拂过，忧伤的扑进夜空的怀抱，缙云十万山林，平静得若深海般未见波澜。
已入子时，该是万物熟睡的时分。
“你说，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空空荡荡的葫芦见底，林暄已是醉醺醺的模样，抬起头，问了句不着边际的话。
“为了好好的活着。
“那怎么才算好？”林暄忽而侧过头道。
“活着已经很好了，倘若再有个梦想，那就更好了。”知道林暄是喝醉了，茯苓柔柔的看着，轻声道。
“梦想，哪来这么多梦想？一天饭都吃不饱，还有什么梦想......”林暄懒洋洋的倒在石地上，叹了口气：“都这么晚了，你也不陪我喝一口，还想做我姐姐，门儿都没有......”
茯苓无奈的笑笑，小手在林暄额头揉了揉，温和道：“小小年纪就学会喝酒，方老也不管管你，要是换做是我妹妹，我早早将她打出去......”
这话林暄就不乐意了，翻身而起，面对的却是茯苓关切的眼神，忽然一下没了兴致，连带酒意也醒了大半，悻悻的转过身，“喝酒......也可以是梦想的......你的梦想是什么？”
梦想？
茯苓看了看有些尴尬的林暄，心里偷笑，这转移话题的能力明显有待提高。
等了小半天，见茯苓不说话，林暄老脸一红，孩子般偷偷将葫芦塞到身后：“喂，问你话呢，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的梦想么，很大很大的梦想......”
茯苓微微一笑，没有戳破林暄，目光看向面前一树又一树的森林：“我的梦想就是这里，有山，有水，我做梦都想看到满世界都是花开的模样，我希望身边的人都能平平安安的过完这一生，美满幸福。”
这算是也包括自己了。林暄心里暗暗的想到。
“你听说过鸢尾花吗？”茯苓忽而一下来了兴致，偏过头，盈盈波光流转，柔柔的看着林暄。
微微一愣，林暄下意识的摇摇头，他的确是没有听说过鸢尾花这个东西。
“传说，鸢尾花是会给人带来好运的奇花，花瓣的形状就像飞舞在蓝天的纸鸢一样，洁白无瑕，寄托着人类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茯苓面带微笑解释道。
“这样的花应当是极为少有吧，深山里我走过的路没有十万也有八千，像纸鸢的花.......倒还真没见过。”林暄愣愣道。
“你呀，见过才有鬼了！”
茯苓忽而一笑，柔声道：“鸢尾花是传说中开在时间之泉的神花，不仅象征着好运将至，同样寄托着人们对美好过往的回忆。当新生的春风拂过，满山遍野就会飘荡起洁白的鸢尾，那该是多美的一副景象啊。”
“可是这和你的梦想有什么关系？你难不成想去天堂里看看？”
林暄满不在乎的撇了撇嘴。
“十方幽冥通黄泉，顿地苦僧驻九幽。如果说奈何桥畔的曼珠沙华是人们对生前往事最后的眷恋，那么鸢尾花就寓意着一次又一次的新生。”茯苓的眼中放出盈盈的光亮，口中喃喃道：
“倘若世间真有时间之泉，我希望这天堂的花开满人间。”
林暄微微愣了愣，若有所思的低下头，耳畔却响起动听的声音：
“你呢？你的梦想是什么？”
这个问题他还从未仔细想过，没成想，这问题问了又问，最后竟是将自己难住了。
林暄微微颔首，略作思考，随即将酒葫芦放下，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摆了摆手道：“我哪有你那么崇高的志向，能出去看看，出去走走，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这可不是说笑，能活得有意义一点，去了解这个世界，总比待在穷乡僻壤好。”
“是不是最好一路上还能遇见些大大小小的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然后英雄救美，成就一段佳话？”茯苓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在背后轻轻推了林暄一把。
“话可不能这样说，”
林暄老脸一红，急忙掩饰着将空空荡荡的酒葫芦往嘴里一塞道：“要是路遇不公，我岂能袖手旁观？那不是枉为男儿了么？”
茯苓含笑点点头，“对呀，就是这样，书里的侠客不就是么？行侠仗义行走世间，以后我得叫你林大侠才对。”
林暄急的一屁股站了起来，“可别叫我大侠，我可没做大侠的觉悟，那什么英雄救美都是你臆想出来的，和我无关。”
说着，离着茯苓远远的。
“好啦，只是开个玩笑，快坐回来。”茯苓学着林暄的样子往身旁拍了拍：“路见不平的林大侠该不会和一介女流之辈斤斤计较吧？”
“可真别叫我大侠了，再叫下去我都得郁闷了。”林暄瘪嘴垂下手臂，稍稍往茯苓的方向挪动，苦笑道：“大侠可没这么好当，你别看我天天泡在山里，该知道的我一样不少，那什么......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我说的不错吧？我要是有那能耐就好了，就像那什么......那什么......”
林暄用了拍了拍头，酒精的作用下，让他时而清醒，时而恍惚，一时间竟然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
“那什么....什么.....”
“对了！”
“书里的大侠哪个不是孤身一人仗剑千里？我可千万不要那样，这种生活我已经受够了......”
说着，垂头丧气的坐在原地，显然已经将自己深深的代入进去。
“哪有你说的那样悲观，抱得美人归，才是大侠的归宿。”茯苓脸上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你看看你消极的想法，哪有一点该有的模样？你看看你拿着酒葫芦，尤其是方才，我都听见你叹气不下十次了！”
林暄再度瘪了瘪嘴，心想自己真有叹气那么多次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