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稼地认人,越勤快的人,庄稼长得越好。爹妈每天早上不到六点起床,爹先去地里干活。妈留在家里面伺候学生吃饭出门,喂猪喂鸡,喂骡子。去地上迟点,爹越急越干不完,动不动冲着妈妈大呼小叫。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若是昨晚火炉封的好,捅开火一会儿着旺了,做早饭很快。就怕火炉没封好,早起要是灭了,早上又要找柴火生炉子,一时半会着不旺,妈妈只好在炉膛里加上劈柴,蹲上铁锅,木柴烟熏火燎的,铁锅锅底熏得黑乎乎的,一摸一个黑手。
妈妈的早饭永远都是一个样子,锅里先炒个鸡蛋,打的碎碎的,吃起来只闻着有味,吃不上一块整的。添上半锅水,水开的空儿,妈妈在面盆里面搅半盆碎面疙瘩,搓的细碎成丁,水开下入锅中,滚一会调一把葱花,早上一般只有面疙瘩拌汤,家里养的鸡不多,下的蛋少,有时候跟不上吃,下蛋多的时候,鸡蛋拌汤里面鸡蛋多,平时基本都是纯面疙瘩汤。姐弟每人端一大碗,就着馒头,唏哩呼噜喝完,上学的走了,妈带着爹的饭缸子也赶快去田里干活。
书本只有两本,主课是语文和数学,作业只书本上面的几道题,丁艾和姐姐妹妹的学习好或孬,爹妈都不知道,也顾不上问。那个时候,家长没有辅导孩子学习的习惯。学生们每天放学回家,放下书包,掉头去给猪薅草,毕竟精饲料有限,春秋季节地上长青草的时候,猪都要搭配着猪草吃,可以节约粗粮谷糠饲料,别看是猪,吃的猪草也是有种类的,像蒲公英,曲曲菜,马齿笕,一类相当于人可以吃的野菜猪都吃,什么白刺,冰草,燕麦草一律不吃,给猪拔草也是有选择的,一下两下一时半会也拔不满一筐,丁艾拔猪草回来,放下竹筐,就得出去放一阵骡子,骡子是农民的大劳力,重活累活都指着他,就是人饿着,骡子也不能不放,骡子吃冰草,燕麦,嫩嫩的幼年狗尾巴草是它的最爱,骡子但凡遇见一丛两丛的,蹭着草根咬的干干净净。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放骡子的时候,丁艾顺带着拔第二天早上的猪草。姐姐留家里做饭喂鸡扫院子,爹妈一整天都在地里干活,长大的鸡,鸡圈墙约束不了它们,跳出鸡圈,随时吃随时拉,院子里随处是鸡屎,一天不扫,都没地方下脚,柴草、鸡圈、猪圈、厕所都需要打扫,农村的孩子每天回家里到处是活。
自从弟弟出生,村子上的人都很明显的宽厚慈善起来,走到路上、田间总有人大大方方的对爹妈说:这就踏实了么,有儿子的人家,可得着实吃苦,要给儿子盖新房娶媳妇啊,哈......哈......哈......那些人这样直白的讲话,在心底里他们已经把丁艾的爹重新的看待起来了,在八十年代的农村,没有儿子的人家,都没有在人前公开大声讲话的气量和资格。
奶奶已经瞎了好几年,老的只能终日躺在炕上,她住在五叔家,若没人背她,便不能出门。家里偶然吃顿肉,爹妈总要舀一碗打发丁艾给奶奶端去。妈被奶奶嫌弃了很多年,弟弟出生后,奶奶终于不再呲哒妈妈。以前当家弟兄和妯娌们,看见丁艾爹妈总不提儿子的话头,心照不宣的不言语,好像有层纱蒙着,顾及着生不出儿子的短处。等小弟出生以后,说起来反而不在藏着掖着,敞亮起来了。
弟弟生的不容易,好不容易有了儿子,爹妈的心里秤砣掉进水缸里,咣当一下落了底,心无旁骛,一心扑在日子里,努力过好生活。尤其是爹的性子,之前他爱喝酒,即使那些一毛钱一大碗的兑了水的白酒也要上赶着去人家讨着喝,喝醉了回来躺在院子的地上,拉也拉不到炕上,在院子里耍酒疯,隔三岔五和妈妈打架,脸上身上刮的一道道红色血口。现在弟弟的哭声吵醒了爹的另一种人生。日子是那么的苦,爹的嘴里总是哼着小曲儿来回忙碌着,腿脚突然上紧了发条,终日不停的来回奔忙。爹对丁艾妈说:今年这春天来的早,大太阳照到院子里亮堂堂的,咱家这黑屋子里也亮堂了很多。丁艾妈抬头看看天,天与往时没两样,着实是心里敞亮了。
太阳一天天炽热起来,像火一样炙烤着大地,家里的大黄狗躲进树荫下刨开的湿坑里边,吐着舌头不停喘气。树叶、草叶、院子里的向日葵,白菜叶子都晒得蔫巴巴的垂下头,卷了边儿来。
天亮的越来越早,才五点,母鸡在耳朵边咯咯咯咯叫唤,麻雀在房檐下喳喳叽叽叫成一片。睡的正香着,妈在头边一遍一遍催促:起来了起来了,乘着天气凉赶紧起来薅草、放骡子去。几岁的小孩,哪能就一下子起来,爹过来抓着胳膊从睡梦里提起来,搁地上,捧一把清水擦把脸,半梦半醒着的丢到了门外,手里塞给一根骡子缰绳。大骡子可高兴呢,围着身边撒欢,头摇晃着,又长又顺的鬃毛甩个不停。骡子吃草,丁艾靠着骡子脖子上打盹,骡子前走一步丁艾闭着眼睛前挪一步。
不久为期两个月的夏收轰轰烈烈的到来了。早上丁艾和弟弟妹妹醒来,爹妈早已不在炕上,炉子上一大锅稀饭咕咚咕咚冒泡,锅把上已经拴好铁丝绾的勾子。不久姐姐从地上回来提饭,姐姐天不亮就跟着爹妈去打灯照明。妈在锅把上拧了两个铁丝勾子,丁艾和姐姐在勾子上穿根棍子把一大锅滚烫的小米粥抬下炉台,给妹妹舀碗粥,给弟弟喂半碗粥,哄着弟弟妹妹在家里玩。两个大的抬着锅给爹妈送早饭,二十多亩小麦地,就靠着他们手中的两把镰刀,一刀刀割下来铺在麦茬地里。实在割不完的时候,舅舅会来帮忙割一两天,可是最多两天又得回去收割自己家里的,舅舅来的时候,爹妈显得很开心,割麦子的时候你一句我一句讲话,丁艾喜欢家里来人,爹在家里平时不讲话,一整天闷声不响。家里来客人的时候,爹会讲很多话,平时不讲的故事,家务事都会忽然讲很多出来,妈妈那些天终日露着愁苦的面容,一整天耷拉着劳累不堪的困倦,除了唉声叹息,看不见她露出个笑的模样,舅舅一来,她的脸上有了笑容。
舅舅来的时候悄没声的就出现在丁艾家的麦地里,毕竟是青年男子,是家里的主要劳力,谁家离了都不行,只待两天,能帮着爹妈割完两亩多地的麦子,舅舅走的时候也是悄无声息,丁艾和姐姐兴冲冲抬着水壶到麦地的时候,田里只有爹妈在。舅舅一走,家里地里又都闷沉沉的,爹不说一句话,只管割麦,妈更说不出一句话,巨大的劳累压在两个人身上,除了咬牙狠命,偶尔妈站起来,捶捶腰,抬眼看看大片金黄的麦地,对岸还是那么的遥远,妈忍不住叹口气。一屁股坐在麦茬里,缓缓劲干脆就跪着一条腿割麦,一整天弯着腰十来个小时,多次生育后留下的腰痛已经忍到极限,人蕴含的体能是有限的,然而一个农村女性在磨难面前的萌发的耐力却是惊人的。
舅舅走后,爹妈割麦子回来的更晚,半夜醒来,炕上没有人,早上睁眼,炕上也没有父母,家里面只留下孩子,顿顿饭都是煮一锅稠粥。
孩子们的衣服穿了快一个月,脏的看不出原样,姐姐只得泡水盆里按捏几把,灰尘和的污垢去去搭在绳上晒干再穿,爹妈的衣服更脏,汗水和麦地里的灰尘和在一起,白黄的汗碱印字一道一道像波纹一样,脱下来“垮、垮”作响,衣服脱下来保持着穿的原样,立在地上能够站立不倒。半夜回家,爹洗把脸倒头睡死了,妈把衣服泡在盆里,揉面烙大饼的空儿,脏衣服揉出来,搭绳上醒来再穿。
到姐姐八七岁,能拿的住小小的比巴掌长的弯月小镰刀,爹买回来两把,丁艾和姐姐一人一把,小巧的弯月镰刀,头小把轻,左手抓住一小把小麦,右手握紧镰刀,举刀一拉,麦子割断下来,这样一把一把割,不久竟能割下一个麦捆。
丁艾像爹的脾性,从小有股狠劲,干活从来不怕吃苦,小人儿憋足劲开始学割麦,一只小手掌每次仅抓到不足十来根小麦,一个早上下来,竟然也可以收割一分地的麦子,爹妈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姐妹两个并列排着,最初的新鲜劲过去后,带来的是手心里磨破皮的剧痛,先是血泡,破了流血水。一天下来,手腕和膝盖的酸痛难以忍受,夜晚睡在炕上,胳臂、手腕和膝盖的酸痛像针一样扎在心上,每翻一次身,全身的骨头都在呻吟。睡梦里面都在割麦,梦里面手、胳臂被压在巨石下面,沉重的石头快要压折了手脚。
第二天早上,妈轻声地叫:艾子,艾子,走上地了,乘着凉赶紧再割一会。姐姐狠着劲爬起来,丁艾发现早起时骨骼里面的酸痛减轻,也赶快跟着姐姐爬起来。一路上,妈说:甩甩胳膊,踢踢腿,活络一下关节,过一会下地,再割两天就不痛了,刚开始割麦子都疼。家里大人都出来,弟弟妹妹也被带到了麦地里。爹把架子车立起来搭了一个棚,麦茬地里铺块帐布,弟弟坐在棚里玩。小妹妹给一个小竹筐,跟在姐姐屁股后面拣拾洒落在地里的麦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