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哪里是什么美酒，分明就是最下等酒坊里卖的糟酒。

李文昱也不管陈琦会不会憋死，这酒他喝惯了。是从什么时候习惯的呢，他自己也记不大清了。好像是第一波流民刚到吴州的时候吧。那时候为了省下点粮食接济流民，又不好太过声张，免得自己装疯卖傻的伪装被贺承绪识破。只能是暗地里关停了好些吴州的大酒坊，再把那些大酒坊的存粮都秘密接济了流民们。这一来，就只留下那些维持生计而开的小酒坊，好像从那开始，他自己就开始慢慢习惯了这劣酒的味了。哪怕后来他又想到了别的办法周济流民，从而让那些大酒坊又开了业，他也还是接着喝这些不值几个钱的劣质糟酒。

又饮去一杯，他想，是时候跟这个不明事的晚辈摊牌了。

陈琦才从劣酒的禁锢中挣脱出来，喉咙好像被烛火灼烧一遍又熏了一圈一样，弄得他十分不自在，又被突然起身行礼的李文昱吓了一跳，下意识的也赶忙起身回拜，转而又不知为何突然要做这般姿态。

“你敢为黎庶赴死，理当受此拜。”

李文昱只庄重了片刻，便又大大咧咧的坐下了，夹了一筷子下酒菜，大口嚼着，又和着一口酒送下。

“不过你也只配受此一拜，死死死，对，你慷慨赴死，我李文昱可一点也不敢死。他孔仲尼把泰山鸿毛挂在嘴上，你姓陈的是不是就觉得自己一死重于泰山了。”

他又饮了一杯，还好他本就长得黑，看不出本该因微醺而变红的脸色。

“你在黎城那些事我早就听说了，就跟听那戏文似的。那怎么说来着，我想想，说什么陈县尉甘冒矢石，血染城头，手刃贼兵三十余。不用想也知道，以你这身板，就是三十个人躺那任你剁，你也剁不动。”

陈琦只是听着他说着带醉意的话，却也生出了一些异样的感觉。他没听过流民之间传的这些话，自己在城头上其实一个人都没杀。至于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扔下城墙的石头，砸没砸死人，他就不知道了。但是李文昱提这些干嘛，难道已经醉到不清醒了？

“不信归不信，可你有勇气站上城头，能让那么多百姓跟着你抵抗叛军，甚至能让不少黎城的流民到现在还记挂着。李某可以肯定是跟别的官不一样，所以这几天我才几次三番的与你接触。我就是想看看你这人，到底真是一心为民，还是说就是一个沽名钓誉的偷天小人。现在我明白了，你倒真是有那个心，就是人傻了点。”

陈琦此刻也稍稍冷静了些，他倒想看看这人还能说些什么，伸手给自己又斟满了一杯酒后也就坐下了。李文昱看他好像是有点开窍了，脸上不禁露出一丝微微柔和的笑意。

“若是从前，李某是万万不愿与傻人有半点往来的。可今时不同往日，只有傻人的心底还算纯粹些，想想那些吴州百姓和北方流民，也就只有傻人还念着他们的难处了。”

陈琦有点忽地想笑，傻？也许自己确实有几分傻气呆气，好像这么多年了就一直没变过。但他也觉得李文昱说的对，之前的太平年月，不傻不呆的官，都在打破脑袋向上爬，哪顾得民间疾苦。倒也有些清正的例外，但战乱以来，要么沦落在叛军中，要么隐退在江湖里。剩下的那些，自保还来不及，更是无心民事。就看这偌大的吴州城，有哪个官还想着城外的流民。

想到这，他又紧盯着李文昱。白日里柳伯跟他说过一嘴，说逃难到这最初的一年多，经常有人趁夜来周济百姓，有心细的流民看见来人还穿着县衙差役的靴子，大家想来奇怪，但也没想明白。现在陈琦倒好像有些明白了，莫非这李县令......

“我说，你怎么走神呢。李某跟你谈的是正事，别以为李某这就醉了说些什么胡言乱语。”

他砸吧砸吧嘴，索性把筷子扔在一边，手抓起盘子里的一把豆子，一颗一颗的扔进嘴里开始嚼，这样子跟那些酒肆里喝大了的醉汉也没什么分别了。

“咸了，呸。你听着，陈小子，可别以为李老爷在骂你，也别觉得这是夸你。你今天这模样简直傻到家了，无可救药的傻。你说你敢死，你死有什么用？他贺老儿随便找个借口就掩盖过去了，他还享他的权势富贵，你？不过就是黄土里的一冢枯骨，又耐他如何？人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让他仲尼再世，也得啐你一脸唾沫，骂你是不成器的。”

李文昱的脸终于有些红了，许是酒气上涌，也或许是心气翻腾，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活得如此像自己了。

“想想你今天见过的那些流民，他们要什么？要吃要穿要房子要土地，谁给他们一口饭一床被，乃至一间屋子几亩薄田，谁就大恩人，谁就是好官。你死得壮烈大义，可这有什么用？让他们知道了会传颂你的功德？呸，你有什么功德，老百姓肚子都填不饱的时候，你就这么死，连根鸿毛都不如。”

说到激动，李文昱把手重重的拍在桌上，可能又觉得疼了，慢慢把手缩回去用两腿夹着。

“为民所急为民所想当以民为先，不是以自己或者以所谓的圣贤教诲为先。我李文昱就是靠着装疯卖傻苟且偷生，才得以让这吴县百姓少受些盘剥。你又怎么不能？莫非就你陈圣人的名是名，我李文昱的名就不是了？听好了，你活着，才能救吴州救百姓，还有救你自己。”

李文昱说到这，好像想起什么，正色的脸上突然变得笑嘻嘻。

“还有，你活着，才能那裴家把你那快要被逼改嫁的娘子救回来。”

陈琦的酒杯碎了，却无酒撒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