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吴县县衙格外清净，有百姓来报官就劝其等明日再来，说是李县令和陈县丞都不在。百姓也都没什么好说的，李县令那个懒散的毛病，他们习惯了。就是纳闷，怎么这新来的县丞也是一个德行，乱跑一通不正经。
陈琦是不知道自己平白受的冤枉，他离流民的集镇不过三里路，近旁就是泺河。
涛涛泺河自西北向东南流入吴州辖境，向吴州城东又拐了个小弯，与东城墙并列而行，充当了吴州东北两面天然的护城河。吴州境内的这段泺河河道宽阔，水流平缓，是整条泺河自下而上最后一处适宜船运停泊的河段。再向西北逆流而上，便是“两岸连山，略无阙处”，加之水流湍急，根本无法借港汊筑码头。如此，吴州便是泺河船运的上游终点，水陆交通繁盛，是以太平年月要专设转运使司于吴州，负责南北转运。
陈琦在离很远便能看到河边伫立的一块功德碑，待再近一些，陈琦让车夫先停下，自己下了马车往那功德碑处走去。
这碑明显有些年头了，因地处河岸，潮湿非常，整块碑仿似刚在水中捞出来一样。
“常公治水功德碑，竟在此处。”
这个常公是谁，陈琦自然知道。乃是曾任吴州刺史多年的常历，在任时以“治水”闻名朝野。彼时的吴州还是名不见经传的下州之地，常历到任后，多方勘察，筹集钱粮，召集百姓。前前后后用了三年时间，清除了淤塞暗礁，将泺河的河道拓宽，并筑成了长二十里的河堤。使得吴州一举成为重要的水陆码头，吴州商贾由此兴盛，逐渐走向富庶。
“......三年砺苦，万民受甘，常公发而河治，泺水定而吴兴......”
陈琦小声念着碑文，神色间满是敬仰，不知不觉的读罢，久久无言。
远处的车夫不知这位陈县丞的感慨满怀，只是无聊着挥着草杆驱赶小虫。他上次出城到泺河边还是四年前了。那时候这里除了来码头乘船卸货的商旅，河岸边基本上是一片荒地，可现在这却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车夫不禁感到奇怪，这帮破烂似的流民哪来的这股子劲头。
正愣神，车夫感到一阵晃动，是陈琦回到了车上，马车继续前行，伴着波光粼粼的河。
沿着这条泺河堤一直向西北去，有八个流民集镇。集镇间相隔不过二三里，紧紧密密的如结痂一样生在泺河南岸，与广阔高耸的吴州城墙相对着，气势上倒是毫不示弱。
那天听柳伯说，这原本有个小渔村，后来那些渔民有了更好的打鱼地，就都搬走了。只留下些草棚子，成了乞丐们的安居处。再后来就来了第一波流民，彼时北方刚起战乱，局势还没到水深火热之时，来的多是泺河北岸几个村镇的百姓，携家带口的有的还牵着牛赶着猪，也没那么窘迫。当时贺承绪也没把这事上报，就随便把他们安置在了这里。
经过些不大不小的冲突后，这些流民和群丐们终于能够平和相处了。流民们帮乞丐搭草屋，还接济一些农具炊具之类的，一起在河边开垦田地。那些不愿务农的乞丐，就仗着地头熟，组织一些有手艺的流民，进城做工。一时间，吴州乞丐大减，流民的情绪也很稳定，这令贺承绪颇为欣喜。
可好景不长，随着北方大小州县相继沦陷，大批逃难百姓纷纷南下，除了一小部分继续南逃外，其他的流民都留在吴州城外不走了。接到消息的贺承绪大手一挥，原来的流民怎么安置，这些就怎么安置。就这样，第二批流民蜂拥而至，打破了泺河南岸的宁静。
他们在原本的集镇周边又建起了五个新的集镇，开始与先到的那些流民争抢土地。后来又经过了官府几次血腥的镇压，两拨流民才算各自了事。但活路的问题依然没有解决，还要等到一年后，两拨流民的领头人决定共同求生路，才算大致消解了矛盾。
从那以后，沿河集镇走上了联结互保求生、抵抗官府盘剥的路。随着钱熹在北地又掀起战端，加之随后的京城失陷，又给吴州带来了大批流民。不过到这时，原本的几个集镇已经自发的去迎接新流民了。他们抢在官府前面与新到的流民接触，而后便是新流民顺理成章的加入到了沿河的集镇中。至此，约有五万流民生活在这沿河八个集镇，靠着开垦新地和进城和在码头上做工为生。
摆在陈琦面前的，是流民对官府的抗拒，是流民与吴州百姓争夺生计的矛盾，还要加上流民内部几个群体的争斗。他觉得有些憋闷，这圆领袍子有些紧。
“前面有些人拦在道上，车怕是行不过去了。”
马车缓缓的停了下来，陈琦钻出来忙呼吸了几下，才算止住那憋闷。
松了松衣领，他才看见拦在路上的那群人里有柳伯，还有三小子和春生，还有几个熟面孔也是那日见过的，而在他们身后是更多不曾见过的流民。
“这就是我跟你们提过的陈县丞，今天送来的粮米布麻都是陈县丞派人送来的给咱们的，快来见过县丞老爷。”
流民们原本都三五成群的在道旁等着的，有的斜歪靠着树，有的蹲在大石头上哼着谣曲，有的两只手里都拿着个石头，相互撞着玩的。这些人听见柳伯的声后，就都呼啦啦的聚拢到了一起。几个追逐嬉闹的孩童也都被自己爹娘扯着耳朵拉到身旁，瞪着大眼睛看着眼前马车上下来的那个穿着干净袍服的人。
柳伯带着三小子这些人紧忙上前迎去，其他人聚在一起却是不知所措。他们流落在外，早就不知道见官的讲究。再说了，对于吴州城里的那些官老爷们，他们只会咬牙切齿的骂，哪想到会有官老爷能想着他们的苦日子，还亲自出城来，到他们这少见砖瓦的“破窝”看看。
他们就只是愣着，就呆呆的看着柳伯和那官老爷笑着说些话，那官老爷时不时的往这边看着。只是这年轻的瘦削模样，实在不像是多大的官。有人猜测着也就七八品，估计还是刚到吴州上任的。
他们的脸上没有陈琦想象中该有的那种热切和感激，都是充满着疏离的呆滞。若说还有些不同样的，也就是那些孩子们了，脏兮兮的脸上还多少有着几分好奇。有几个小的想往前凑近些，也被揪着小辫扯了回来，回到了呆滞的人群里。